<p class="ql-block"> 一<b>紙水紅色的喜悅</b></p><p class="ql-block"><b> 煙雨隨筆</b></p><p class="ql-block"><b> 我的生命,是在一陣馥郁的、金黃色的香氣里開始的。那香氣四溢徬晚,是秋日里的玉峽小鎮(zhèn),最慷慨的最貴重的饋贈,是縈繞于南門一帶、贛江之濱的桂花魂。巴邱產(chǎn)院的舊址,就在現(xiàn)縣航運公司的地址上,大門前面是那個曾是人聲鼎沸的輪船碼頭。</b></p><p class="ql-block"><b> 于是,我的第一聲啼哭,便混雜了玉峽江水的潮潤、以及輪船的汽笛,還與那無孔不入的甜香纏繞一起。這許多年來,我總覺著我的記憶深處,有一種先于影像而存在的嗅覺,想來,便是那個年頭,那個秋天了。</b></p><p class="ql-block"><b> 我未曾親見那日的熱鬧,但關(guān)于那一天的種種,卻經(jīng)由母親與長輩們無數(shù)次的溫習(xí)與講述,在我心里織就了一幅鮮明而溫暖的畫卷。鄉(xiāng)間的習(xí)俗里,一個新生命的降臨,總被看作是一樁了不得的喜事,足以讓整個家族都煥發(fā)出一種蓬勃的生氣。然而在所有匆忙或喜悅的身影里,有一個人的到來,最令我心頭一顫——那便是我的爺爺。當(dāng)然,母親生我時,身邊還有我的奶奶和外婆,在產(chǎn)院張羅與忙前忙后。</b></p><p class="ql-block"><b> 母親后來告訴我,爺爺聞訊后,是從二十里地外,沿著贛江,一步一步徒步走到縣城的。二十里水路旱路,對于一個那時的鄉(xiāng)下老人,不算近便。我總在想象那個下午,爺爺穿著或許已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衫,揣著滿心的焦急與期盼,就走在贛江的堤岸旁。腳下的路,一側(cè)是滔滔的江水,在秋陽下泛著細(xì)碎的金光;另一側(cè),是望不到邊的稻田,正泛著成熟的、沉甸甸的金黃。</b></p><p class="ql-block"><b> 江風(fēng)帶著水汽和隱約的桂花香,吹拂著他花白的鬢發(fā)。他無暇欣賞這景致,只是埋著頭,一步步地趕,心里盤算的,或許只是急著要親眼看看那個剛剛降臨人世的孫兒。那一步步的丈量,踏踏實實,沉甸甸的,滿是泥土的厚實與無言的愛。當(dāng)他終于趕到那間臨江的產(chǎn)院,用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手,第一次小心翼翼地?fù)崦視r,他一路的風(fēng)塵與疲憊,想必都在那一刻,化作了眼角的笑紋。</b></p><p class="ql-block"><b> 然而,更大的喜悅,需要被傳遞。我的父親那時正在省城的財院學(xué)習(xí),未能親眼得見我的降臨。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必須盡快讓他知道。這報喜的使命,便落在了我的二外公身上(我的親外公,在他家族排行里的“老三”兄弟,在我出生前就不在了)。于是,二外公便以“伯岳父”的身份,擔(dān)當(dāng)起了這個家族通信使者的重要角色。</b></p><p class="ql-block"><b> 故事的精彩,在于那封一紙水紅色彩的信箋。而這故事的后續(xù),則發(fā)生在我已成年之后。一個偶然的午后,父親在整理舊書籍時,從一套《毛澤東選集》的一本扉頁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張紙——一張水紅色的賀信。歲月讓它邊緣泛黃,但那抹水紅,卻像沉淀下的胭脂,依然透著當(dāng)年的喜氣。</b></p><p class="ql-block"><b> 我接過那張薄薄的、幾乎褪出的淡淺水色信紙,手竟有些微微顫抖。這就是我生命的“出生證”啊,是關(guān)于我存在的最初的、也是最溫暖的家書。所以,我至今仍執(zhí)著于這個顏色。那不是大紅的喧鬧,也不是粉紅的輕俏,那是一種極柔和、極喜慶的水紅色,像朝霞最初染上云彩的那一抹。在那物質(zhì)尚不豐盈的年代,這樣一張信紙本身,就是一種極為鄭重的儀式感,是專為盛大的喜悅而預(yù)備的。</b></p><p class="ql-block"><b> 二外公,這位我稱作“際鴻”的伯岳父,用他那或許不算工整、卻一定極其認(rèn)真的筆跡寫道,說我母親生了一個“雄胖的男孩”。好一個“雄胖”!這地道的鄉(xiāng)間詞匯,比任何文縐縐的形容詞都更有力量,它讓我仿佛立刻看到了一個手腳亂舞、哭聲嘹亮的胖小子形象,那蓬勃的生命力幾乎要脹破這脆弱的信紙?!翱上部少R”,他在信中這樣告訴我的父親。我摩挲著紙上淡淡的墨跡,幾乎能聽見半個多世紀(jì)前,他落筆時,那一聲如釋重負(fù)的、滿足的嘆息。</b></p><p class="ql-block"><b> 這封水紅色的信,當(dāng)年便如同一只報喜的鵲兒,撲棱著翅膀,從桂花香里的峽江小城,飛往省城的象牙塔。它穿過稻田,越過山丘,將家族的根脈與未來的希望,緊緊地聯(lián)結(jié)在了一起。而它最終的歸宿,竟是隱匿于一冊厚重的書頁間,安然度過了數(shù)十載光陰,只為在某個平靜的午后,給我這個早已步入中年、鬢角亦染風(fēng)霜的當(dāng)事人,帶來一場跨越時空的、巨大的溫柔。</b></p><p class="ql-block"><b> 人生的際遇,說來也奇,仿佛冥冥中真有一根線在牽引著。當(dāng)年,那封報告我降臨的信,目的地是南昌;而今,我旅居的城市,也正是南昌。更巧的是,我擇居的地方,偏偏也在贛江之畔。如今,我已年過耳順,生命的輪回竟呈現(xiàn)出如此動人的景象:我的小孫女,前年元宵的清晨,也出生在南昌城里。我抱著那個柔軟的小生命,看著她清澈得不染一絲塵埃的眼睛,心頭涌起的,是與我爺爺當(dāng)年沿江徒步時一般無二的、笨拙而深沉的愛。</b></p><p class="ql-block"><b> 每當(dāng)夜深人靜,我臨窗而立,看江上漁火,聽流水潺潺,總會生出一種恍然隔世之感。這流淌了千年的贛江水,是否也還記得,幾十年前,有一個關(guān)于一個男孩出生的消息,沿著它的脈絡(luò),逆流而上,傳遞過一份無與倫比的喜悅?而如今,又一個屬于我的、嶄新的生命,又在這江邊開始了她的旅程。我從江邊來,我的血脈又在這江邊延續(xù),這難道僅僅是一種巧合么?我寧愿相信,這是一種宿命般的緣分,是生命對于其源頭的最深情的回溯與眷戀。</b></p><p class="ql-block"><b> 我的爺爺早已作古,連同他徒步二十里的那份急切;二外公也已遠(yuǎn)去,那手書“雄胖”的筆跡,如今正靜靜躺在我書桌的玻璃板下。那間飄著桂花香的產(chǎn)院,那個喧鬧的輪船碼頭,大約也已在時代的變遷中改了模樣,或許也隨母親一同的徹底消失了。許多具體的人和物,都被時間的長河無情地沖刷、帶走。然而,有些東西是帶不走的。</b></p><p class="ql-block"><b> 我出生的那一年桂花清香,它已凝固在我生命的起點。爺爺那二十里路的足跡,是一種沉默里的摯愛。當(dāng)然,那一紙水紅色的消息,它早已超越了其作為信息的物理存在,化作了一個象征,一種色彩。它告訴我,我的到來曾被怎樣隆重地期待與慶祝,它讓我深知,一種質(zhì)樸而深厚的家族情感,足以對抗時間的侵蝕,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間,無聲地流淌。</b></p><p class="ql-block"><b> 我站在這南昌的贛江邊,望著這與故鄉(xiāng)一脈相承的江水,懷里是咿呀學(xué)語的孫女。恍惚間,仿佛看見六十多年前,有一張水紅色的信紙,正乘著秋風(fēng),貼著江面,輕盈地、堅定地向前飛去。它飛過了漫長時間,飛越了地理的阻隔,最終,落到了我的心里,又將通過我的目光和臂彎,傳遞下去。</b></p><p class="ql-block"><b> 那桂花的清香、江水的靜流,在啼聲里匯成喜悅,于顏開的祝福中,寫在那一紙水紅里,將爺爺徒步二十里的塵土,共同釀成我生命的第一杯酒。這杯酒香醇綿長,足以讓我在往后所有秋天都感到溫暖,不覺孤獨,也讓我懂得秋天的色彩與花香。</b></p><p class="ql-block"><b> 乙巳秋於豫章贛江邉</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