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一次,行程兩千多公里,終于到達金山嶺腳下,當我踏上第一級臺階時,便知道這三天里,要與你反復相認了。</p><p class="ql-block"> 晨光中的你,是清朗的。敵樓殘破的垛口,被初陽鍍上一層淡金,像未寫完的古老經卷。風是涼的,貼著城墻無聲地滑過。這時的人少,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千年的磚石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這時的你,是一位沉默的史官,攤開滿身的傷痕與榮光,由著日光與云影,靜靜地為它們做注。</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你,卻換了副面孔。日頭烈烈地照著,每一塊磚都仿佛在吐納著積蓄了幾百年的熱氣。群山蓊郁,那綠是沉甸甸的,幾乎要流淌下來。蜿蜒的龍脊,便在這一派蒸騰的綠意里,酣然醉臥。它不再是晨間那位肅穆的老者,倒像一位卸了甲胄、坦胸露懷的巨人,在天地間發(fā)出沉實的鼾聲。那寂靜,是飽滿的,有生命的重量。</p><p class="ql-block"> 最教人繾綣的,是暮色里的相會。游人散盡,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我與這蒼茫的龍脊。夕陽是一位慷慨的畫師,將最濃烈的赭紅與紫灰,盡情潑灑在層巒與城垣之上??粗疹^一點一點地,從西邊的山脊墜落下去,仿佛能聽見光陰流逝那巨大的、空洞的聲響。這時倚著垛口,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覺得自己的那點煩憂,在這無邊的沉靜與古老面前,輕得像一粒塵埃,霎時便被晚風吹得無影無蹤了。</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回登臨,是在一個微雨的清晨。雨絲如煙,將遠山近樹都染成了一片模糊的青灰色。長城在雨中,忽然變得溫柔了。雨水順著磚縫,匯成細小的溪流,悄無聲息地向下淌著。那平日里棱角分明的雄關,此刻線條都柔和起來,像一軸被水汽潤透了的淡墨畫。雨中的你,洗盡了所有的輝煌與燥熱,只余下一身最本真的、石頭與泥土的蒼青。</p><p class="ql-block"> 來時,心里裝著的是一個“長城”的名字,一個雄渾的符號。去時,帶走的卻是一個有體溫、有呼吸的活物。它有自己的晨昏與悲喜,會用光的冷暖、風的疾徐與你交談。這蜿蜒的巨龍,馱著的何止是磚石,分明是一整個民族的脊梁與記憶,沉甸甸的,橫亙在天地之間,也橫亙在我的心上。</p><p class="ql-block"> 相較于八達嶺的雄渾,金山嶺更富跌宕的詩意。我的鏡頭在此追尋的,并非完美的對稱,而是殘損樓臺與光影的私語。晨霧繚繞敵樓,衰草在殘墻上搖曳,我將焦點對焦這些斑駁的細節(jié),等待一縷天光刺破云層——那不僅是畫面的高潮,更是與靜默歷史的剎那共鳴。攝影于此,是場孤獨的朝圣,用快門捕捉時間在磚石上的流淌,讓未被完全修繕的野性,訴說長城最本真、最蒼勁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