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腳踏下去,竟有些遲疑;仿佛這一落步,便要驚動(dòng)兩個(gè)世界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便是那條線了。一道鑲嵌在灰白色石板地上的銅條,薄薄的,亮晶晶的,在午后的秋陽下,泛著些微矜持的、金屬的涼意。它從一座紅磚房腳下筆直地伸出來,劃過小小的庭院,又爬上另一頭的矮階,斬釘截鐵,毫不容情。銅條兩旁,赫然鑲著幾個(gè)大字:“MERIDIAN LINE”。太尋常了,尋常得幾乎令人失望。我原以為,這分割了東西半球的,該是怎樣一道了不得的鴻溝,或是有著雷霆萬鈞的氣勢;卻不料,它竟是這般安靜,這般纖巧,這般不動(dòng)聲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終是將腳分開了。左腳穩(wěn)穩(wěn)地踏在銅條的東邊,右腳落在西邊。人,便這么劈開成了兩半。身子是穩(wěn)穩(wěn)地立著,心里的天地卻猛地?fù)u晃起來。這薄薄的一道線,原來不是畫在地上,竟是刻在時(shí)間與空間的骨子上的。向東,是法蘭西,是德意志,是俄羅斯那無垠的荒原,是我們那炊煙裊裊的、日出的故土;向西,是美利堅(jiān),是浩渺的太平洋,是風(fēng)雨如晦的另一個(gè)黃昏。我的呼吸,似乎也分了岔:一半隨著東邊的晨光吐納,一半混著西邊的暮靄沉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腳下的銅線,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卻比任何滾燙的物事都更有力量。它將完整的地球,生生劃成了經(jīng)度與時(shí)間的起點(diǎn)。一切的“這里”,一切的“現(xiàn)在”,都從這里開始計(jì)算。這該是何等狂妄,又何等莊嚴(yán)的一筆!我想起那些在茫茫大海上掙扎的古代舟船,靠著星辰與羅盤,在無依無靠的墨藍(lán)里,苦苦尋覓自己的位置。那時(shí)的“東方”與“西方”,是何等模糊而飄渺的概念,全系于風(fēng)浪與運(yùn)氣。而今,這概念竟被收束、被凝固、被馴服,成了這腳下一條不容爭辯的直線。人類的理性,在這里顯出了它極致的、近乎專橫的驕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font-size:22px;">格林威治子午線(本初子午線)是地球經(jīng)度系統(tǒng)的起點(diǎn)(0°經(jīng)線),所有地理位置的東西經(jīng)度均以此線為基準(zhǔn)計(jì)算。??(腿踏子午線兩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風(fēng)從泰晤士河那邊吹過來,帶著濕漉漉的涼意,拂過這小小的山丘。我抬起頭,望見那著名的紅球,依舊按時(shí)落下,為河上的舟船報(bào)告著格林威治標(biāo)準(zhǔn)時(shí)。四周的游人喧笑著,輪流在那條線上擺出各種姿勢,相機(jī)咔嚓的聲音,清脆地響著。熱鬧是他們的,我心里卻只有一種奇異的寂靜。這分割了東西的線,何嘗不也分割了今昔?線的這一頭,是此刻站著的、惘然的我;線的那一頭,是千百年來無數(shù)雙仰望星空、渴望在宇宙中找到一個(gè)坐標(biāo)的眼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慢慢地收回腳,仿佛完成了一個(gè)極鄭重而又極虛幻的儀式。東西半球,在我身上不過貼合了一瞬,便又悄然分離。那道銅線依舊靜靜地躺著,在秋陽下閃著光。它什么也沒有說,卻又說盡了一切。我轉(zhuǎn)身走開,混入散去的人流,心里卻明白,有些東西,是再也無法回復(fù)到從前的渾融一體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