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中華文明的宏大敘事里,邊疆從來不只是地理的邊界,更是文化交融的鋒面。呼和浩特,這座被稱作“青城”的北方都會,以其獨特的身世見證了這種交融的深度與廣度。大召寺的梵唄鐘聲與敕勒川的草原長風(fēng),共同編織了一部跨越四百年的文明對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大昭寺:在交融中尋找城市的原點</span></p><p class="ql-block"> 與藏地諸多依山而建的宏大廟宇相比,大昭寺并不雄偉,它顯得謙卑而親近。對生于茲,長于茲的人們來說,大昭寺從不是一座孤立的宗教建筑,它可以說是這座城市的“精神穴眼”。 “先有大昭寺,后有歸化城(呼和浩特的前身)”,這段歷史便注定了它與呼和浩特之間不可分割的根脈羈絆。</p><p class="ql-block"> 在歷史上,呼和浩特地處草原與中原的交界,曾是游牧文明與農(nóng)耕文明碰撞、交融的前沿,長期的紛爭,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難以消弭的沖突與動蕩。而大昭寺的存在,恰如一道強大的“能量濾網(wǎng)”:它以佛教“慈悲、包容”的教義,化解不同族群間的隔閡;以“平和、安寧”的氣場,撫平戰(zhàn)亂帶來的創(chuàng)傷。</p> <p class="ql-block"> 踏入寺門,恍若跨過時空結(jié)界。門外是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都市,門內(nèi)是香煙繚繞的萬歷年間。明萬歷年間,阿拉坦汗為迎接三世達賴喇嘛,下令修建大昭寺(蒙語稱“伊克召”,意為“大廟”)。寺院建成后,信徒、商人、工匠紛紛圍繞寺院定居,逐漸形成了街巷縱橫的歸化城。這種“以寺為核、向外輻射”的建城格局,讓大昭寺從一開始就成為城市的“氣場錨點”。</p><p class="ql-block"> 在清代,漠北蒙古、新疆等地的王公貴族常來大昭寺朝拜,寺院成為民族團結(jié)的“紐帶”。這種“以信仰促和諧”的作用,讓大昭寺超越了純粹的宗教場所,成為維系邊疆穩(wěn)定的精神基石。</p><p class="ql-block"> 踏在青石板路上,每一步都叩響著歷史的回音?;赝麖V場上“端坐”的阿拉坦汗雕像,這位成吉思汗十七世孫、被明朝冊封為“順義王”的草原英雄,其最深遠的功績或許不是開疆拓土,而是以非凡的遠見,讓大召寺從誕生之初就承載著文明交融的使命。</p> <p class="ql-block"> 在鎏金經(jīng)筒前駐足,指尖拂過被無數(shù)雙手摩挲得溫潤的銅器,伴隨著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動的清音,我忽然理解了阿拉坦汗的抉擇:一個縱橫草原的軍事領(lǐng)袖,之所以要耗費巨資迎請喇嘛、建造寺廟,實則是為正在從部落聯(lián)盟向定居政權(quán)轉(zhuǎn)型的蒙古社會,尋求一套完整的文明體系。大昭寺,就是這套體系的物質(zhì)載體——它帶來了記錄歷史的文字、建構(gòu)秩序的哲學(xué)、安頓心靈的藝術(shù)。</p><p class="ql-block"> 在供奉著銀佛的正殿內(nèi),這尊通體銀鑄的釋迦牟尼像歷經(jīng)四百年香火熏染,面容依然慈悲安詳。幾位蒙古族老婦人緩緩跪拜,她們的姿勢不像在祈求,更像是在完成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從“弘慈寺”到“銀佛寺”再到“無量寺”,每一個名字的變遷,都記錄著這座寺廟在不同歷史時期的身份轉(zhuǎn)換。</p> <p class="ql-block"> 更耐人尋味的是建筑本身講述的融合故事:漢式歇山頂?shù)纳介T,藏式裝飾的佛像,蒙古游牧生活場景的壁畫——這三種不同的文明基因,在此和諧共生。這不是簡單的風(fēng)格拼貼,而是文明深層對話后結(jié)出的果實。</p><p class="ql-block"> 歷史學(xué)家翦伯贊曾經(jīng)說過:“陰山一帶在民族關(guān)系緊張的時期是一個戰(zhàn)場,而在民族關(guān)系緩和時期則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交流的驛站;甚至在戰(zhàn)爭的時期,也不能完全阻止文化的交流?!?lt;/p><p class="ql-block"> 站在寺內(nèi)回望,我忽然明白:大昭寺之所以能超越一座普通寺廟的意義,正是因為它見證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生動實踐。不同民族的文化元素在這里相互滋養(yǎng),共同書寫著一部跨越時空的文明對話史。這種從建筑到精神層面的交融,讓大昭寺雖無雄偉之貌,卻有厚重之魂;雖處鬧市之中,卻始終是這座城市最深沉的精神坐標(biāo)。</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敕勒川:在詩歌的盡頭看見綠色</span></p><p class="ql-block"> 離開大昭寺,驅(qū)車向北。不過半小時,天際線突然變得低平——敕勒川草原到了。當(dāng)陰山輪廓在暮色中漸顯,我突然理解了《敕勒歌》中“天似穹廬”的意境,那不僅是游牧民族的宇宙觀,更是刻在華夏基因里的地理記憶。</p><p class="ql-block"> 眼前的敕勒川,既熟悉又陌生。這里沒有“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原始蒼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精心修復(fù)的生態(tài)草原。天空仿佛是以圓弧狀向下延展的一頂華美天幕,籠蓋著綿延至地平線的草海,唯有山脊線如墨痕般勾勒出自然的邊界。</p> <p class="ql-block"> 站在觀景臺俯瞰,這片草原的變遷令人感慨。 標(biāo)識牌上記載著:2012年前,過度放牧與采石曾讓這片“青色的草原”沙化嚴重。經(jīng)過數(shù)十年抗?fàn)?,通過人工干預(yù)下的自然修復(fù),植物從20余種增至50余種,薩仁湖畔的草浪已能沒膝。當(dāng)?shù)啬撩裾f:“草根扎得深了,風(fēng)沙就追不上羊群。”這句樸素的話語,道出了游牧文明“天人合一”的現(xiàn)代啟示,人類干預(yù)的尺度,當(dāng)以尊重自然規(guī)律為界。</p> <p class="ql-block"> 草原深處,一座座金銀銅包建筑群將傳統(tǒng)蒙古包形制與現(xiàn)代工藝創(chuàng)新融合。 觸摸銅包外壁的云紋浮雕,仿佛觸到北魏時期敕勒族人“逐水草而居”的遷徙軌跡。不遠處,薩仁湖如草原的明眸,倒映著穹頂般的天空;其中的月亮湖則如銀鉤,在“綠毯”上劃出優(yōu)美弧線。</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草地上,看著幾個蒙古族孩子追逐嬉戲。他們的祖輩或許就是唱著《敕勒歌》的牧人,而他們?nèi)缃翊┲\動鞋,說著流利的漢語。其中一個孩子摔倒了,他的祖母快步上前,用蒙語輕聲安慰。這個畫面讓我恍然:就像大召寺經(jīng)歷的時代變遷一樣,草原文化也在傳承中不斷創(chuàng)新。</p> <p class="ql-block"> 放眼遠眺,陰山如青黛屏風(fēng)橫亙北方,山體褶皺間或許還隱藏著趙長城的殘垣。這里曾是戰(zhàn)國時期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的改革之地。公元前307年,這位雄主毅然摒棄寬袍大袖的中原服飾,采納胡人的短衣窄袖;放棄笨重的戰(zhàn)車,學(xué)習(xí)騎射技藝。這場自上而下的軍事改革,遠不止于服飾與戰(zhàn)術(shù)的表層變革,它打破了“華夷之辨”的思想壁壘,開啟了中原王朝主動吸納游牧文明智慧的先河。這不僅是兩種生活方式的交融,更是中華文明首次以開放姿態(tài)完成的文化躍升,為后來“多元一體”格局埋下了深遠的伏筆。</p> <p class="ql-block"> 站在敕勒川的蒼茫中,如今,中蒙博覽會會址的琉璃瓦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正折射著“一帶一路”的現(xiàn)代光芒。歷史在這里完成了一個深邃的回環(huán):從趙武靈王主動學(xué)習(xí)胡人技藝,到今天各國商旅在此平等交流,敕勒川始終是文明互鑒的見證者與參與者。</p><p class="ql-block"> 敕勒川的壯美,不僅在于目之所及的遼闊,更在于它用草根的堅韌、山水的包容,將千年牧歌譜寫成生態(tài)修復(fù)的當(dāng)代史詩。</p> <p class="ql-block"> 回程的路上,透過車窗看見一位蒙古族牧人倚在摩托上悠閑的翻看著手機,他的周圍散布著一群羊,安靜地吃著草。這個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交織的畫面,不正是大召寺所見證的文化交融在今天的延續(xù)嗎?</p><p class="ql-block"> 從敕勒川的寥廓到大昭寺的金頂,一條文化的脈絡(luò)在眼前逐漸清晰起來:從阿拉坦汗建寺的宏愿,到今天依然活躍的宗教生活;從古老的《敕勒歌》,到今日草原上的新氣象,這一切都在訴說著一個真理,真正的傳統(tǒng)不是固步自封,而是在傳承中創(chuàng)新,在創(chuàng)新中發(fā)展。</p> <p class="ql-block"> 風(fēng)從陰山吹來,帶著草葉的清香。我忽然明白,大召寺的每一塊青石板,敕勒川的每一根青草,都在訴說著同一個故事:在這片土地上,文化從未停止過流動與生長。就像寺里那盞從未熄滅的長明燈,燈油可以更換,但光明永遠傳承。</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星光開始在天幕上閃爍,我們驅(qū)車返回市區(qū)。后視鏡里,草原漸漸隱入夜色,而前方,呼和浩特的萬家燈火如綻放于地上的星河璀璨而又溫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