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圖/劉方紅</p> <p class="ql-block"> 綿綿的秋雨一下，村南那座叫青龍崮的大山便籠在青灰色的煙靄里。窗外的榆樹葉子撲簌簌地落，像極了當(dāng)年父親工裝口袋里漏出的鋼屑。這種時候，我總會想起小時候那個平房小院——想起母親在灶膛前燒豆秸時弓起的背影，想起父親鋁飯盒里永遠(yuǎn)溫著從萊鋼一鐵食堂里為我用飯票換來的兩個肉包子。</p><p class="ql-block"> 父親曾是萊鋼一鐵的爐前工，退休多年后，咳嗽聲里還帶著高爐的風(fēng)雷。每年霜降前后，他都要騎著二八大杠去煤廠，用勞保本換五百斤煤塊。他挑煤像選兵，專揀烏黑發(fā)亮的，說這樣的煤“燒起來有鋼火的性子”。母親總會趁他出門，往他搪瓷缸里挖一勺蜂蜜——那是她從槐花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攢下的甜。</p><p class="ql-block"> 真正的取暖是從母親糊窗縫開始的。她用面粉熬一鍋漿糊，把舊報(bào)紙裁成條，一條一條仔細(xì)地貼在窗欞上。我蹲在旁邊幫她抹糨糊，看她的手指在窗格間游走，像在給老屋縫一件過冬的棉衣。糊好的窗戶會把北風(fēng)擋在外面，卻擋不住爐火上烤花生的焦香。</p><p class="ql-block"> 黃昏時分，父親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通爐子。他卸下印著“安全生產(chǎn)”的帆布手套，用火鉤輕輕一捅，憋了一天的爐火便“轟”地笑出聲來。母親順勢坐上鐵壺，壺嘴很快開始哼起細(xì)碎的小調(diào)。我便坐在條凳上開始寫作業(yè)，鉛筆屑落在爐蓋上，瞬間卷成會跳舞的黑蝴蝶。</p><p class="ql-block"> 最難忘是父親下夜班的晚上。他會把封火蓋旋開小孔，母親在爐盤上煨一小鍋白菜豆腐。豆腐是她用鹵水點(diǎn)的，帶著豆腥氣，白菜是地窖里存著的，最外層的葉子有霜打過的甜。父親偶爾講起鋼廠的事，說煉鋼爐映得夜空發(fā)紫，說夏天搶修高爐時，汗水能把勞保鞋注滿。那些危險(xiǎn)被他說得像傳奇，爐火噼啪作響，仿佛在為他鼓掌。</p><p class="ql-block"> 那天街上吆喝著收爛銅廢鐵，我收拾那些垃圾準(zhǔn)備讓收破爛的人帶走，角落里赫然發(fā)現(xiàn)父親在世時給我買的冬天取暖用的第一個烤箱爐子，已經(jīng)閑置多年不用了，可我一直舍不得舍棄它，我摸著冰冷的鐵皮爐膛，突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閨女，鋼水一千六百度，可暖不了家；家里這爐火雖只有幾百度，能烤熱人心。"</p><p class="ql-block"> 如今我的父母都已經(jīng)去了，娘家也成了一個所謂的稱呼。父母合葬的墳頭該落滿油杏葉了吧？那些葉子金燦燦的，像當(dāng)年?duì)t膛里跳躍的火星。</p><p class="ql-block"> 忽然明白，我思念的從來不是某個季節(jié)，而是某個季節(jié)里特定的人間煙火。是烤紅薯上凝著的糖霜，是棉被里藏了三個晴天的太陽，是土炕上能把寒夜焙出香氣的溫暖。這些最尋常的物事，竟成了我后半生再也抵達(dá)不了的遠(yuǎn)方。</p><p class="ql-block"> 我最思念的親人啊，你們在那邊可還守著個鐵皮爐子嗎？母親是否還在用爐灰焐紅薯？父親的茶缸里，可有人續(xù)上滾燙的棗茶？而我會繼續(xù)燒著你們給的心火，在這個漸漸失憶的秋天，做一塊慢燃的蜂窩煤，用最樸素的暖意，對抗人世間所有的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