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源村的發(fā)現(xiàn)

彭愛明

一磚一瓦皆是史，一橋一屋皆有故。2024年12月8月，本刊采偏人員走進東坪鄉(xiāng)朱源村，尋覓著歲月遺留下來的古跡之韻味。當親眼目睹了古跡的斑駁后, 我似乎領(lǐng)略到些許古人的智慧，感受到世事的滄桑。尤其是此行偶然發(fā)現(xiàn)了朱源村遺存的一塊清代進士、翰林、方志大家李熙齡題字的木匾，不成想竟成為書法界、古村愛好者和當?shù)卮迕裰g的熱門話題。 整個東坪鄉(xiāng)隱藏于深山巨谷里，由于思維定勢，我原以為朱源村也不例外，處處皆群山突兀。從東坪圩北拐，途經(jīng)之地的地勢均較平坦。路兩旁，不規(guī)則的梯田層層疊疊，低矮的群山連綿不絕。大約十幾分鐘的行程，便到達朱源村管轄范圍的下王堡。村口下車后，瞬間被一種寧靜和清新所包圍。今天天氣剛好轉(zhuǎn)晴，陽光明媚，是難得的小陽春天氣。抬頭望去，飄浮于高空的云絮似乎想遮擋藍天的臉龐，卻反而讓天空顯得更加清澈透亮。 下王的房屋依山而建，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一條迂回曲折的溪流由北向南，蜿蜒于村莊的邊沿，像是一條碧帶，平鋪在村莊和田野之間。清澈見底的溪水，潺潺流淌，魚兒在其中自由自在地嬉戲，全然不顧我們的到來。 溪邊斜臥一棵古樟，樹干直徑一米多。不知何時何因，粗大的樹干竟然折斷了，只剩下一個大約兩米高的樹兜。樹兜上爬滿了爬山虎和苔蘚，頂端和根部重新長出了三根缽大的枝丫，煥發(fā)出濃濃的新綠。我猜想這是一棵歷經(jīng)幾百年古樟。一方面籮筐大的樹心沒了，整個樹兜只是一個空殼。若非年代久遠，樹心怎能腐爛到這般程度呢？另一方面，據(jù)《王氏族譜》記載，下王村為崇禎十六年（1643年）王福根從石排村遷此始建。古人建村時，喜歡在水口栽樟樹作為村莊的標志，以祈福納祥。 上游的十幾米處，橫跨一座古石拱橋。長約六、七米，寬約三米，高約四米，由幾百塊青石堆砌而成。在溪水的倒映下，橋身和橋影融合成一個美麗的圓。從橋上踏凹的石板來看，此橋已有幾百年的歷史了。我們詢問陪同的朱源村黨支書徐建軍：“可否有古樟和古橋的歷史記載？”他說，下王村一戶人家留有《席氏家譜》（下王堡以席、王二姓為主），但他家人員都出去打工了，現(xiàn)在看不到族譜。 隨后，徐建軍書記把我們帶到村中央的一棟老屋前。此屋兩天井兩廳堂，規(guī)模不算大，但里外做工非常精美。大門并不寬，為豎長方形，紅石架構(gòu)，門楣上有兩個短圓柱形木柱戶對，戶對面上雕有動物和祥云圖案，像是鹿回頭和天馬行空。兩個木柱戶對之間還有一塊“雙龍戲珠”紅石雕刻。這些雕刻有繁榮、好運、長壽、富貴、和祈求人丁興旺、香火永續(xù)的寓意，非常吉祥。從門當上凸出的兩蓮花木柱判斷，該屋主人應為大財主，不應是考取功名之人。因為老屋翻修過，我們很難判斷該屋的建造年代，明末清初可能性大。 此屋有兩個特別之處：一是正面石雕圖案豐富，與眾不同。除大門門楣木雕、石雕外，兩側(cè)還有兩扇窗戶，其中一扇窗戶開在一重小側(cè)門之上。這兩扇窗戶石雕鏤空圖案均為陰陽八卦圖，在南豐別的地方還沒見過。房屋正面一側(cè)有上下兩塊磚雕，一塊只剩少許，另一塊圖案清晰，為龍鳳呈祥。雕刻精致還有檐瓦下，雕飾也是非常別致：或騰龍或麒麟或鳳鳥，或雕為不同的菩薩，或由多塊磚雕組合成一條長龍。二是屋內(nèi)眾多雕飾，形成不同的圖騰文化。神龕、墻壁、窗戶、梁柱上均有或雕刻或墨畫的圖案，讓人看半天猜半天。每一根橫梁的兩端，均由不同的圖騰雕刻支撐，雖變形，但可判斷出，或虎頭或獅頭……由此可見該屋的內(nèi)秀氣質(zhì)，彰顯屋主人的文化品味。該屋下廳至上廳處，還有一正門和兩側(cè)門。據(jù)該屋一位后人講，古時這戶人家，女子來往上、下廳，不能走正門，只能走側(cè)門。這是封建社會典型的男尊女卑啊。 南豐是個神奇的地方，迄今傳承了大量的遠古圖騰文化，尤其是儺面具、竹馬為甚。而在下王村的此古宅里，留下這么多的圖騰雕塑，確實較為罕見。這棟古宅外部較為完好，但室內(nèi)破敗不堪。大多橫梁因漏水已腐爛，內(nèi)壁殘破。最讓人痛心的是：精雕細琢的木雕要么被人挖走，要么已腐爛不堪。屋主人不懂古屋的價值，不愿意去維修，任由它透風漏雨，自然衰敗，才造成如此之尷尬情形。這一祖宅，經(jīng)過數(shù)百年的沉淀，其實是無價之寶??！一旦消失，它將永遠退出歷史，傳承不再。 在1987年版《南豐縣地名志》的記載中，朱源堡是東坪鄉(xiāng)歷史最悠久的村莊。曰：“《席氏宗譜》唐龍朔三年(663年)席家福從席家蘆遷此定居，所務(wù)農(nóng)田均為朱紅色土壤，故名?！彼闫饋?，該村有1361年的歷史。聽說該村村民李應生留有族譜，在村干部元笑帶領(lǐng)下，我們高興地去到李南昌家看。才知保留下來的僅有一本，為民國癸未年(1943年)重修的《李氏宗譜》 (卷五)，屬房譜。李應生講，這套族譜其他幾本都在“文革”時被燒掉，這本卷五被保留下來，是因為有保留人家的祖先記載。遺憾的是，卷首沒有，我們難以從族譜中探究朱源李氏的淵源。不過，卷五中有一篇《規(guī)源祠堂記》，能提供不少所需信息。其中寫道: “稽規(guī)源元五公由漕溪分遷，自開基以來，已數(shù)百余年矣。其間人文蔚起，而未見創(chuàng)造家廟者，良可概也。此地乃李、席二姓，席氏建有祠宇，惟我李氏未得建造家廟，心甚慚愧。茲同族發(fā)龍兄與大運、大七二百九四人，考心勃發(fā)，以為大祠，建于南城門樓嶺，其余上塘，賢棲各地，均有享祠。惟我規(guī)源元五公未建宗祠，則春冬二祭難以展厥孝思，于是四人提創(chuàng)建造元五公家廟，各各解囊竭盡棉(綿)力，會同合族老幼大小提議，欲于規(guī)源建造元五公家廟，族眾人人均欣然樂從，皆云此美舉也……民國三十二年歲次癸未季夏月上翰吉旦四十四嗣孫漢章謹撰?！?lt;/p> 由此可知，朱源原來叫規(guī)源，該村有席、李二姓，先有席氏、后有李氏，先有席家祠堂、后有李家祠堂(初為元五公家廟)，朱源李氏始遷祖為元五公，由漕溪分遷而至，至民國三十二年時朱源李氏已歷數(shù)百余年，且朱源李氏與南城門樓嶺、上塘(即今南城縣上唐鎮(zhèn))李氏同宗同支，關(guān)系親近。這與村中老人跟我們說的一致。村中老人還講到，李家祠堂原有四塊匾(此次我們發(fā)現(xiàn)的木匾是僅存的其中一塊)，現(xiàn)村中祠堂俱毀，屋基不存。 我們在朱源村，先看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古石拱橋，其年代已無從考證，然后在徐建軍書記的帶領(lǐng)下，來到一棟爬滿綠藤的荒廢老屋前。據(jù)介紹，這棟老屋曾是村內(nèi)的學堂，人民公社時期做過大隊部，現(xiàn)在墻壁上還留有幾條標語，其中一條為:“(三)隨時準備參軍參戰(zhàn)，打擊侵略者，保衛(wèi)祖國?！?lt;/p> 走在我前面的林九孫老師，站在老屋門坎處往里觀察。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突然聽見他說:“大家快來看，這里有一塊木匾!”原來，這塊匾被村民當門板使用，因匾大于門，四周均被鋸掉一些，令人啼笑皆非。屋內(nèi)光線太暗，看不清字跡，拍出的照片也是模糊不清。徐建軍書記叫來村民，把匾拆下來，抬出屋外。 這塊匾重見天日后，我們驚愕不已。它長八尺有余，寬兩尺多，原先全貌應略大一點。該匾中間“疑美孟光”四個鎦金大字，歷經(jīng)193年滄桑歲月，如今依然閃閃發(fā)光。細看右邊抬頭兩列字，應為“賜進士出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五級紀録十次李熙齡為”，前面“賜進”二字已被鋸掉，只能看見“進”字的走之底一捺，“庶吉士”的“士”字也被鋸掉;左邊落款前一列字應為“皇清道光辛卯年(1831年)仲春月立”，前面“皇清”二字已被鋸掉，后一列字或為“五十壽席母口口口口”，后一列字被鋸掉一半、大半或全部，“五十壽”尚能較清楚辨認，后面幾個字僅留少許，“席母”后面依稀為“李氏”二字，有點難辨認，再后面的字僅剩一點點筆劃。看著這塊已經(jīng)殘缺的古匾，我縣政協(xié)原主席、縣傳統(tǒng)古村落保護協(xié)會會長、本刊主編李履才連連搖頭:“沒文化，真可怕!” 回到縣城后，我與林九孫老師一同拜訪了我縣書法家饒華燊老師。饒老師解讀為:這塊匾額題字運用了典故，有內(nèi)涵，有故事。孟光，東漢初年人，中國古代四大丑女之一，后嫁給賢士梁鴻，成為古代賢妻的典型。她與梁鴻隱居山林，過著清貧但和諧的生活，每次給梁鴻送飯時都會舉案齊眉，以示對丈夫的敬愛，這就是成語“舉案齊眉”的由來。從書法角度看，該匾題字筆致沉著又不失自然，舉重若輕，從心所欲，其技法、章法、墨法耐人尋味。所謂“字為心畫”，該匾四字隱藏著一位進士、翰林的性情、胸懷、學識和才華。第一個字為“疑”字，用草書寫，為整個題匾構(gòu)字定勢，也體現(xiàn)出題字人的率性。接著用楷書書寫，突出“美孟”二字，最后用行草收尾書寫“光”字，連枯筆都雕刻出來了。布局謀篇，前后呼應，起承轉(zhuǎn)合，各具姿態(tài)，氣韻生動，獨樹一幟，這是至今罕見在同一塊版面，用三種不同書體寫下的匾額。 后來，饒老師興致未盡，興趣橫生，將匾額原圖分享給書法界朋友，以供大家共同探討這塊古匾的內(nèi)涵和書法造詣。沒想到這塊古匾的發(fā)現(xiàn)激起千層浪，關(guān)注的人越來越多，其中不乏大家、名家。對于開頭這個字，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南昌、撫州及本地書法家，有人認為是“終”字，也有人認為是“才”字(繁體)、“操”字等，各有截圖舉證。遠在北京的南豐籍書法家、歷史學家、收藏家曾印泉先生認為，該匾四字應為“擬美孟光”，“‘擬’字(筆者注:現(xiàn)簡化為“擬”)，古人為書寫方便，取義常用同音草法寫作‘疑’字”。饒老師十分贊同曾印泉先生的觀點和見解，他說曾老師博學才廣，見識超人，對匾額文字作出最好的解釋，令人信服。一塊匾額四字，意寓萬千氣象。 “疑美孟光”題匾寓意是什么呢?筆者認為，核心意思應是贊美席母如孟光般賢良淑德。在這里，“疑美”是一種贊美之詞，強調(diào)美德之好難以置信。意在贊美席母如孟光一般賢良、忠誠、敬愛丈夫，是女性中的楷模。這一賀壽題詞不僅表達了李熙齡對席母的稱贊，也體現(xiàn)了他對賢妻良母這一傳統(tǒng)美德的高度重視和推崇。 題匾者李熙齡，何許人也?南城縣學者羅伽祿老師，幫我們提供了南昌師范學院江右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講師、浙江大學文學博士王志強先生的兩篇文章：《清代南城進士李熙齡考》、《方志大家李熙齡》。據(jù)王志強先生考證，李熙齡(1797-1874年)，原名熙寧，字來泰，號蕓渠，江西南城人(百度介紹為南城上塘人)。他所在的李氏為南城望族，他的叔叔李均權(quán)為嘉慶十五年舉人，歷任金華、仁和、平陽、龍泉等縣知縣。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李熙齡在南昌參加江西丙子科鄉(xiāng)試，高中舉人。該科的副主考官為林則徐，由此，李熙齡成為林則徐的學生，往后林則徐多次向朝廷推薦李熙齡。道光九年(1829年)，李熙齡與堂弟李從圖同登進士榜(該榜進士共221名，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龔自珍)，并同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不久，李熙齡被授予散館授職編修、充國史館編修等職位，在職期間“博學能文，蜚聲詞館”。李熙齡為官輾轉(zhuǎn)多地，歷任陜西榆林知府、云南普洱知府、山東武定知府等，林則徐稱贊其“才明守潔，穩(wěn)練安詳，熟悉邊地夷情，能耐煙瘴”。李熙齡善政頗豐，為人傳頌，尤其是他每到一地任職，都非常熱心編修地方志，先后編修了《榆林府志》、《澄江府志》、《廣南府志》、《普洱府志》、《武定府志》、《濱州志》等，從而成為方志大家。 現(xiàn)南豐縣東坪鄉(xiāng)朱源村為什么會有李熙齡題匾呢? 我們查了許多資料，終究不得而知。從題匾時間看，為1831年農(nóng)歷二月，是在李熙齡高中進士、入選翰林后，任職散館授職編修、充國史館編修期間，這一年李熙齡三十五歲。于是筆者推測:南城上塘與南豐朱源相鄰(朱源人不說南豐方言，說的是南城方言)，走山路也就幾里、十幾里路程，這兩地聯(lián)姻情理之中。朱源李氏與上塘李氏同宗同支，而朱源為席、李二姓，兩姓聯(lián)姻也正常不過。李熙齡與朱源村的關(guān)系必定非同一般，朱源村必定有他較近的親戚或尊敬之人，如席母為李氏，很有可能為李熙齡的小姑，所以才題匾祝賀席母五十大壽。后來從甘泉《嚴氏宗譜》中發(fā)現(xiàn)，李熙齡在《師易先生正室李孺人七十壽序》中寫有:“歲庚寅(1830年)，予請假南還，謁祖墓，道經(jīng)孺人之門……”這樣時間就對上了，李熙齡是在中進士的次年(1830年)請假返鄉(xiāng)并在家呆到1831年春節(jié)后，于這年春節(jié)期間題字制匾作為壽禮。 朱源村民還從那棟老屋樓上抬出了一口古鐘。該鐘鑄造于咸豐二年(1852年)春月，距今172年。上端鑄“福禧壽祿”四字，中部繞圓鑄有佛語和鑄造人的姓名，合鑄人為:李元碧、席圣九、席藩明。這是朱源村席、李二姓團結(jié)協(xié)作、同敬神明、共建村莊的見證。 此次實地采訪，我們還到兩個村小組:上車和下湖。 上車村傍山而建，村后一片竹林郁郁蔥蔥。該村原先應有一座古廟，現(xiàn)在廟宇無存，僅留下一座小石塔，被村民圍欄保護起來。該石塔高約兩米，塔身直徑不到一尺，頂部形如古人的帽子，下大上尖，由四個圓柱和一個正方體組成。中間是一個向外凸出的正方體，四方各有一個翹角。下面是一個八面的圓柱，刻有很多文字，記錄了建廟時間、建廟者和廟里供奉的菩薩名字。其建造時間為:光緒壬辰年(1892年) 歲次仲冬月。據(jù)村民講，原先是雙塔，另一座早已被人偷走。 下湖村主要為江姓，村內(nèi)祠堂現(xiàn)已不存，但村民們在村中公路邊用水泥和磚石砌了一個路牌，上面嵌有一塊老石匾，雕刻有“江氏家廟”四個大字。該石匾長約兩米，寬兩尺多，歷經(jīng)歲月的侵蝕，出現(xiàn)不少的裂紋，但總算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保存下來了，這是村民們對于祖先的懷想。 從上車村圍欄保護古石塔和下湖村砌路牌保護古石匾來看，對于傳統(tǒng)村落的保護，很多地方的村民已經(jīng)覺醒。 此次朱源村的訪古之行，是一次發(fā)現(xiàn)之旅，也是一次穿越時空的心靈之旅。我們在歷史的山水間悠然漫步，感受著歲月的沉淀與文化的厚重。駐足在每一處古跡前，仿佛都在與古人進行著一場無聲的對話，聆聽著他們留下的故事與傳奇。它也在提醒我們，文明的輝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jīng)過無數(shù)代人的辛勤努力與智慧積累。我們在贊嘆古人成就的同時，也應該思考如何保護這些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讓它們得以世代傳承，成為連接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橋梁，成為中華民族傲立世界的璀璨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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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源村的發(fā)現(xiàn)

彭愛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