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個人的家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居家抗疫的日子，獨坐斗室，炊飯洗衣，看幾頁書，寫幾句詩，日子如水般流過。更多時候，心無所寄，恍惚如夢，孩子們遠在千里之外，朋友亦無法相見。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兒時在村莊奔跑，讀書時伏案苦讀，林場伐木割竹的汗水，講臺上的清朗聲音，秘書生涯中瑣碎而耗神的公務……一幕幕在腦海翻騰，揮之不去。有時不禁自問：這還是我的家嗎？除了不足百平米的四壁，我的世界竟如此狹窄，窄得容不下一顆漂泊的靈魂。而我，盛年已逝，日漸老去，一生所經(jīng)之路、所遇之人、所歷之事，從何而來，又將歸于何處？細思之下，竟覺驚心。</p><p class="ql-block">一個人的家原本不是這樣的。我曾擁有廣袤的天地——父母的慈愛，村莊的炊煙，四季更迭的田野，春耕秋收的節(jié)奏，愛與被愛的溫暖，理想在現(xiàn)實中的微光?？刹恢螘r起，那些不可預知的疼痛悄然襲來，像這突如其來的疫情，將我困在異鄉(xiāng)一隅，在這逼仄的居室里，愈發(fā)想念我真正的故鄉(xiāng)，想念那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一句熟悉的歌詞便能喚醒沉睡的記憶：“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故鄉(xiāng)?！逼椒?、偏遠、貧窮——這六個字，便是我村莊的全部寫照。買一袋洗衣粉，抓一把韭菜，得走上十里去趕集；村前那條細流，若非匯入有名的西漢水，怕是無人知曉其名。那掛在半山腰的村落，隱于白云深處，除了裊裊炊煙、黃綠交錯的莊稼，更多的是深溝斷崖、崎嶇小道、馱糞的毛驢，以及母親喚兒歸家的聲聲呼喚。風起時，村中樹木齊聲搖曳；雨落時，家家屋檐滴答成歌；雪降時，麻雀在院中留下如畫的爪痕。我的第一聲啼哭，便帶著生命的痛楚，如同苜蓿年年繁衍，葉落籽生，延續(xù)至今。在那低矮的土院里，我學會了捏泥人，學會了捉毛毛蟲；認識了村中每一位鄉(xiāng)親，懵懂的情愫也悄然萌發(fā)。最難忘的是年邁的祖母。祖父早逝，我曾天真地想：為何他不等我長大？祖母的白發(fā)、駝背、無牙的嘴、渾濁的耳，總與父母的話接不上茬。她去世時，我正上小學，我又傻傻地想：為何她不等我懂事？死亡于我，是恐懼的謎團，我不敢進靈堂，只遠遠望著她躺在長桌上，心想：她會不會突然醒來？祖母的離去，讓我明白，村中老人終將離去，父母也終有一日會離開。一次隨大人送葬，聽見那家二姑撕心裂肺地哭唱：“我叫不喘的大大，我狠心的大大，你把你的可憐娃丟下了，你的可憐娃咋過家?！蔽夷浵?，心想：若有一天父母離去，我也要這樣哭，這樣唱。</p><p class="ql-block">我有姐姐、哥哥，兩個弟弟，還有兩個兄姐在饑荒年月夭折。母親盛飯時，總要細細攪勻，稀稠均分，生怕餓著哪一個。我明白，在這個家，吃飯是頭等大事。家中一切，皆為面、柴、油、鹽而奔忙。姐姐未曾多寵我，只記得她帶我挖過幾次野菜。后來，她騎著毛驢出嫁了，簡單得沒有鑼鼓，只留下哭聲遠去。我知道，家里少了一人，父母神色平靜，土炕似乎寬了些；可不久，母親便開始為哥哥張羅婚事，仿佛走了一個，就得補一個。多出的碗，卻無人愿接。姐姐曾帶回一個啞女，母親想讓她做媳婦，可只住一夜便離去。父親每晚嘆息，說誰家又拒了親事，母親聽著，愁眉不展。直到為我訂下親事，母親才展顏一笑，精心喂養(yǎng)母豬，盼著產(chǎn)下豬崽換彩禮。這般平淡的日子籠罩著我家。父親為村放羊，每日只帶回一背篼柴草，再無他物。過年時，別人家孩子穿新衣，我仍穿著母親拆洗過的粗布棉襖。母親與鄰里紡線織布，手藝精湛，常為人家漿線染布。我從中懂得：人若想不看人臉色，就得比別人強一點。哥哥只讀兩年書，村中好事從無份，有人上大學，有人做合同工，他連邊都沾不上。那年他體檢合格想當兵，卻最終名額旁落。當兵多好??！穿綠軍裝，戴紅星帽，探親時全村矚目，春節(jié)鑼鼓慰問軍屬，院里人山人海。若能提干，更是光宗耀祖，人說他家祖墳風水好，令人羨慕。</p><p class="ql-block">生于此村，長于此家，我自幼肩扛責任。春挖野菜，夏拾麥穗，秋割柴火，冬去放羊，閑時掏鳥蛋、抓兔子，與鄰村孩子打架。記得一次在河中戲水捉魚，對岸孩子在上游攪渾河水，我們以石子鏟子驅(qū)趕，高唱毛主席語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眲P旋而歸，心中豪情萬丈。因羊啃莊稼，我曾被父親鞭打，從此明白：世間何事可為，何事不可為。感謝命運將我安置于此，我漸漸愛上了這片土地，愛上了村中的人與事，愛上了每一寸草木。前山后灣，清泉潺潺，渴時俯身即飲，甘冽沁心；村前屋后，山桃野杏遍布，隨手攀枝，滿口生津；后梁紫花苜蓿，夏蝶紛飛，河灘冰草柔軟，馬蓮嫩綠，仰臥其上，藍天如洗，少年之夢無邊無際；還有那滿村的槐樹，花開時節(jié)，香氣濃郁，醉人魂魄，此景他鄉(xiāng)難覓。我家崖下有戶人家，曾有一株巨核桃樹，若尚在世，恐為全省之最。幾人合抱不及，立于樹下如蟻螻，樹冠上喜鵲窩如磚窯，雛雀啁啾，中秋時節(jié)，核桃自枝頭滾落，吃之不盡?？上е魅瞬恢喂?，召集全村壯勞力，耗時一月，終將樹砍倒。樹倒那一刻，仿佛半片天塌了下來。遍尋村落，除曾毀的山神廟，此樹最富古意神韻。我在寫家鄉(xiāng)的文字中，?？嘤跓o以描摹其魂，只得借木門道古戰(zhàn)場、岐山遺跡，乃至秦人非子牧馬、《詩經(jīng)》中“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之句，勉強勾勒村莊的歷史厚重。</p><p class="ql-block">我常走的那條羊腸小道上，曾遇一扎長辮的細妹子，朝陽映照她紅撲撲的臉，那一刻，懵懂的情愫悄然萌發(fā)。未曾準備，心已淪陷?；▋号c少年的故事，如二月草芽破土而出。此前聽人議論私情尚覺臉紅，如今她的身影卻如花綻放，縈繞心間。田間巷尾，她的影子總在眼前晃動?？础都t樓夢》電影，賈寶玉一句“天上掉下個林妹妹”，竟讓我將她與林黛玉重疊。十七歲那年，我遠赴林場做伐木工，揮斧砍樹，歇息時遙望故鄉(xiāng)，眼前浮現(xiàn)她挑水的裊娜身影。忽聞她已嫁人，我怒揮斧頭，將一截粗枝劈得粉碎。心底的秘密，自此若隱若現(xiàn)，終歸淡去。</p><p class="ql-block">如今聽慣城市喧囂，便懷念村莊清脆的鳥鳴；走慣柏油硬路，便想念柔軟的草坡；吃膩油膩佳肴，便渴望一碗清淡的漿水飯；寫倦公文材料，便想起村中纏綿的山歌；困于狹樓之中，便夢回那寬敞潔凈的土院。誰能料到，512地震那年，那個古老的村莊因災后重建，竟永遠消失。俗語云：“落葉歸根。”我本有告老還鄉(xiāng)之愿，可如今每次歸去，卻滿心失落。站在村前水泥路上，望著稀疏的二層小樓與零星游蕩的閑人，我竟懷疑走錯了地方，如墜隔世之夢。這搬遷至川道的新農(nóng)村，再難激起我心中歲月的波瀾。我成了地道的異鄉(xiāng)人，佇立在山腳遠眺，老村莊如一枚遺落的棋子，懸于半山腰間。濃密的樹影層層疊疊，遮掩著那些即將傾頹的土瓦房，仿佛時光的苔痕悄然封存了往昔。我的心驟然被掏空，五臟六腑皆化作虛空。童年如煙散去，親人的音容笑貌沉入記憶的深井，連那一碗曾溫潤我靈魂的鄉(xiāng)野“雞湯”，也再無法尋回。我知道，曾在這片土地上耕作的人，或許曾擁有更貼近大地的幸福，曾懷揣更遙遠的夢。</p><p class="ql-block">可如今，他們被城鎮(zhèn)化的大潮裹挾，遷入城郭，孩子進了城里的學堂，樓房買在喧囂的街巷。即便是這小小的新農(nóng)村，也再難覓鄉(xiāng)情的豐盈與柔腸。土地荒蕪，故園冷落，人心早已漂向遠方。而我，困于反反復復的疫情之中，寸步難行。那春種秋收的節(jié)律早已斷裂，泥土的氣息、野花的芬芳，再也無法滋養(yǎng)我的年歲。我還能否以舊日的方式，在這變遷的世界里，確認自己的位置？這問題如風中殘燭，渺茫而沉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