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劉嘉陵長篇小說《把我的世界給你》節(jié)選——</i></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2px;"><i> 林一木時來運轉(zhuǎn)</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月下旬的一天，窗外春風(fēng)亂舞，綠色更綠了，母親命林一木跟她干個活兒，抻被單。</p><p class="ql-block"> 那些被單是林一木在一個老大的金屬洗衣盆里用搓衣板一條一條搓出來的。那可是個力氣活兒，盡管有些女性化，但改成站姿的林一木卻干出了男人的氣派，泡沫飛濺，驚天動地，還一首接一首地唱歌助興，從西洋大歌劇到中國二人轉(zhuǎn)。那幾條被母親用肥皂水漚了幾小時的大被單不知不覺間就搓完，投凈。</p><p class="ql-block"> 被單在陽臺上晾得半干不干時，母親又把它們收回來，讓林一木把書放下，過來和她一條一條折疊起來，弄成一束束長長的軟體圓柱，各攥住一頭，用力將它們往長了抻。這活兒他從小可沒少干過，但每次都被母親訓(xùn)斥，因為他總是笑起沒完。</p><p class="ql-block"> 母子倆雙手先向當(dāng)間湊近，之后一下下向兩極用力扽著。一條被單至少要“嘭嘭”作響地扽它十下八下，這對林一木是個嚴(yán)峻的考驗。他努力抑制著笑神經(jīng)，但越努力就越不奏效。</p><p class="ql-block"> 他從小即有個怪毛病，極易在不準(zhǔn)笑的時候笑起沒完，而一旦準(zhǔn)許他笑，他倒笑不出來了。他的“笑點”其實蠻高，“央視春晚”那些相聲、小品要想把他逗樂可沒那么容易。他的笑神經(jīng)更喜歡嚴(yán)肅的場合?，F(xiàn)在這場合就很嚴(yán)肅，但母親的嚴(yán)肅反而激發(fā)了他的不嚴(yán)肅。</p><p class="ql-block"> 母親停下來，說：“咱先不抻了，你可勁兒笑，啥時候笑夠了啥時候再抻。”</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咬緊下唇，歪過頭不再看母親，以免笑神經(jīng)再次受到刺激。但嘴唇都快咬破了，扽著扽著他又渾身擅抖地笑起來，眼淚都出來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氣呼呼地把抻得不夠理想的幾條被單捧到她的臥室雙人床上，一一疊好（還要站上去用力踩上一陣），剩下那幾條等二兒子回來再抻。如果它們干透了，還須含些水噴上去，讓它們半干不干。</p><p class="ql-block"> 林中樵剛巧進屋了，母親即刻讓他洗手，幫她把活兒干完。他卻拿出一封拆開的信，低聲說：“媽，小木的考研成績打聽出來了?！?lt;/p><p class="ql-block"> 母親和林一木都像雕塑一樣僵在那兒，林一木的笑神經(jīng)不復(fù)活躍。</p><p class="ql-block"> 母親問：“行……還是……不行？”</p><p class="ql-block"> 林中樵神情嚴(yán)肅，慢騰騰地說：“他考的那個專業(yè)只招兩名研究生，他的成績排在……”他吐濕手指從牛皮紙信封里往外抽信。</p><p class="ql-block"> 母親等不及了：“排在第幾？哎呀你就直說吧，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說實在的，我還不舍得我老兒子到那么冷的地方去念書呢，一念就是三年……”</p><p class="ql-block"> “第二！”林中樵說。</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像彈簧一樣從紅漆地板上躥起來，一旁的五斗櫥和箱箱柜柜震得嗡嗡響。</p><p class="ql-block"> 母親卻不為所動，向林中樵伸出手說：“把信給我。”</p><p class="ql-block"> 林中樵眼珠子開始放光，笑道：“媽！我沒騙你，學(xué)校很快就會通知小木去面試！”說著把信遞給了她。</p><p class="ql-block"> 母親在身上擦了擦手，接過信，去了她的臥室，在笨重的栗色舊寫字臺前坐下，戴上眼鏡，又拿起父親為她買的放大鏡，瞇縫眼睛看起來，嘴唇微微翕動，不時還念出聲。</p><p class="ql-block"> 一會兒她把放大鏡和眼鏡放在桌上，左手捏著信，向林一木一點一點地說：“這個臭小子，怨不得樂起沒完，原來你是喜鵲呀，唧唧喳喳的，知道要有喜事了！這個臭小子啊，一小兒才孬呢，老挨欺負，從來就不會欺負別人，可四年級時迷上了摔跤，把好幾個男同學(xué)都給摔倒了，還有一個腿也給摔折了。班主任打電話讓我去一趟，我怕把他嚇著，晚上也沒敢說他，飯桌上就瞅那對小眼睛賊惺惺地，直往我們這兒溜。我總擔(dān)心這小子太老實，長大了容易吃虧，不曾想他也怪淘的，蔫淘！拿路燈傘練彈弓子，給人家起外號，亂改革命歌曲，俏皮話一套一套，那些討人嫌的事兒他沒少干！這個臭小子啊，就能跟我犯驢，我越掛著他，他越驢?，F(xiàn)在翅膀長硬了，還不得更驢？那我就拿笤帚疙瘩胖胖兒地揍他！別以為我老了，揍不動了，該揍我還是得揍他！”</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笑嘻嘻地說：“媽您這就揍我一頓得了，我去給您取笤帚疙瘩?！?lt;/p><p class="ql-block"> 母親卻斂住笑容，對他說：“讓媽親你一下吧？”</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愣住了，這種事可不是每個二十八歲的大小伙子都會遇到的。但他還是傻笑著走上前，哈下腰，把母親給他的臉蛋子又還給她。</p><p class="ql-block"> 母親欠欠身，輕輕親了他一下，一點動靜都沒有，就像蜻蜓點水，之后說了句“好孩子”，扭過頭，肩膀一動一動地哭起來，聲音越來越高。長這么大，林一木還從沒聽母親這么哭過吶。</p><p class="ql-block"> 復(fù)試通知沒幾天也寄來了，但狂喜之余，林家人的后脊梁再次冒起涼風(fēng)，他們實在被決定命運者和密告者搞怕了，全家人反復(fù)叮囑林一木嚴(yán)密封鎖消息，即使對茹嫣也一樣。是啊，她剛過完春節(jié)便提前從家鄉(xiāng)返回省城，為他做著考研的各項后勤保障工作，但暫時不讓她分享小幸福正是為了將來能讓她分享大幸福，這一點想她不難理解。他的理想一旦變成現(xiàn)實，綠江大學(xué)學(xué)籍處這些年對他下的功夫就全白搭了。他們不會希望他有任何希望，那將意味著他們也并不那么正確，雙方的較量尚未到落幕之時。不存在信任不信任的問題，這個喜訊實在太大了，沒人能較久地藏住喜訊或是噩耗。</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復(fù)試歸來當(dāng)晚，林一木去章瑋的小居處找茹嫣，連同看看廖云。為了給廖云和照料她的茹嫣一個清靜的環(huán)境，章瑋又回父母家跟家人擠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那兒正停電，敲了半天門，才有人過來開門。卻是廖云，拿著蠟燭，一副病容，穿著粉紅色毛坎肩，里面的襯衫潔白柔軟。見是林一木，她笑了下，說：“茹嫣不在?！庇檬峙伺獩]扎辮的頭發(fā)。</p><p class="ql-block"> “干嗎去了？”</p><p class="ql-block"> “她去參加一個現(xiàn)代派藝術(shù)沙龍?！?lt;/p><p class="ql-block"> “在哪個系？”</p><p class="ql-block"> “在美院。沒事的，倪高天他們也被她拉去了?！?lt;/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樣？”</p><p class="ql-block"> “你不都看見了嗎？”</p><p class="ql-block"> “那快回去躺著吧?！?lt;/p><p class="ql-block"> “你不進來了？不進就不進吧，反正你也不是奔我來的?！?lt;/p><p class="ql-block"> “什么話呀？”林一木說。</p><p class="ql-block"> 屋子收拾得很整潔，有一股消毒藥水味，靠窗戶的長方形桌子上放著一摞稿紙，上面是廖云正在修改的畢業(yè)論文，她睡的單人床頭書脊朝上攤放著一本內(nèi)部出版物，蘇聯(lián)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回憶錄《見證》。</p><p class="ql-block"> 他們坐下后，廖云說：“桌上有吃的，想吃就自己動手，別等著我招待你?！币幻嬗闷ぬ装杨^發(fā)在耳邊扎成一束，垂在肩上。</p><p class="ql-block"> “該吃藥了吧？”林一木問她。</p><p class="ql-block"> “你給我倒杯水，暖瓶在窗臺上?！?lt;/p><p class="ql-block"> 蠟燭將盡，火苗很大，顫顫悠悠。</p><p class="ql-block"> 在他的服侍下，廖云把手中的藥送進嘴里，端起水喝了一口，揚下頭，咳了幾聲，接著又捋了捋頭發(fā)。</p><p class="ql-block"> 見他盯盯瞧她，她凄然一笑：“還記得嗎大林？那次你去學(xué)校圖書館，沒有證件，是我送你進去的。”</p><p class="ql-block"> “記得，都快一年了?！?lt;/p><p class="ql-block"> “你好像剛?cè)ヒ粋€司令員家相過親，他女兒在部隊醫(yī)院藥局工作。我聽‘導(dǎo)演’說了這事，挺來氣的，那天在圖書館一頓收拾你?！?lt;/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你對我說，‘甭解釋，這是好事兒。你這兒擁了軍，人家那兒也愛了民。以后你們家藥吃不了，我們幫你們吃！’”</p><p class="ql-block"> 廖云說：“那真叫一語成讖。我現(xiàn)在正應(yīng)了那句話，每天都要吃好多藥，成了帶腿的藥箱子?！?lt;/p><p class="ql-block"> “吃藥怕什么？吃吃就好了。”</p><p class="ql-block"> “不會好了?！?lt;/p><p class="ql-block"> “別胡說?！?lt;/p><p class="ql-block"> “前面等著我的不外是失明、癱瘓和死亡?！?lt;/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激動地說：“你要是再說這種話，我馬上就走！”</p><p class="ql-block"> “別走，大林！”她哽咽著，“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一年兩年可能還不至于……”</p><p class="ql-block"> 蠟燭就要燃盡，林一木依照廖云指點，手忙腳亂地找出另一支蠟燭，點著了。這支是紅色的。</p><p class="ql-block"> “讓你見笑了?！彼f，甩了下頭發(fā)，又雙手齊上整理一番?！氨緛砦揖屯Τ螅F(xiàn)在更是了?！?lt;/p><p class="ql-block"> “你一點都不丑?！?lt;/p><p class="ql-block"> “別哄我了?！?lt;/p><p class="ql-block"> “沒哄你，今晚你真挺好看。生病以后你跟過去大不一樣。”</p><p class="ql-block"> “那還是生病的好?！?lt;/p><p class="ql-block"> “誰是那個意思??？”</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我感覺好些了，的確好些了，你給我施了什么魔法？”</p><p class="ql-block"> “也許是這支紅蠟燭施了魔法?！?lt;/p><p class="ql-block"> “咱們喝點酒吧，慶祝你參加復(fù)試。”</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吃了一驚。“復(fù)試？誰告訴你我復(fù)試了？”</p><p class="ql-block">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告訴茹嫣，你姐夫家邀你過去玩兩天。你覺得這是個高明的謊言嗎？”</p><p class="ql-block"> “我真是去玩的，你看我去了關(guān)東軍最高司令部，科學(xué)宮，西湖公園，還溜達了斯大林大街，民主大路……”</p><p class="ql-block"> “大林！我們知道這其中的利害！但茹嫣還是挺生氣，挺傷心，你拿她當(dāng)什么人了？”</p><p class="ql-block"> “我必須保密！而且請你們也幫我保密！”</p><p class="ql-block"> “你復(fù)試得怎么樣？”</p><p class="ql-block"> “還行?！?lt;/p><p class="ql-block"> “那就好。去，到廚房拿酒，我們真得慶祝一下?！?lt;/p><p class="ql-block"> “你喝酒不好吧？”</p><p class="ql-block"> “我不喝酒也好不了?！?lt;/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照她說的去廚房取了兩瓶啤酒，還把那半瓶白酒也捎帶過來。他們開始舉杯，撞杯。他并不真“干”，廖云卻真“干”，也命他真“干”。花生米和水果罐頭是他們的下酒菜。</p><p class="ql-block"> 他們聊起那一年，林一木去北京為求學(xué)做最后努力的事情，聊起她為他介紹的那位“還算有點權(quán)力和影響力”的“關(guān)系”。林一木還記得那老頭是國務(wù)院一個部委的高層領(lǐng)導(dǎo)，個兒很高，手很軟，頭發(fā)不多，不怒自威。</p><p class="ql-block"> “他呀？是我爸?！绷卧普f。</p><p class="ql-block"> “你家不是在內(nèi)蒙嗎？”</p><p class="ql-block"> “他是我親爸，我還有個繼父。”</p><p class="ql-block"> “對不起呀?！?lt;/p><p class="ql-block"> “你有啥對不起的？應(yīng)該說對不起的是他。他參加革命很早，級別不低，但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媽離婚了，因為感情問題?！?lt;/p><p class="ql-block"> “原來是這樣。那大哥應(yīng)該是你的……”</p><p class="ql-block"> “我親哥哥。”</p><p class="ql-block"> “我還以為他是你的知青戰(zhàn)友或者……”</p><p class="ql-block"> “知青戀人？”</p><p class="ql-block"> “他挺有風(fēng)度?！?lt;/p><p class="ql-block"> “我的知青戀人比他還有風(fēng)度，軍裝或者學(xué)生裝很舊，但總是干干凈凈，襯衫也雪白雪白。人很能干，筆頭子特快，口才就不用說了，能大段背誦馬恩列斯論述，走到哪兒都會引來一片目光，包括同性的目光。我們是在旗里‘學(xué)毛著講用會’上認識的，后來約定一輩子扎根在邊疆。跟你一樣，他也是男中音，我們私下里唱過好多蘇聯(lián)歌曲。他也有一支國光牌口琴，他用兩只手掌夾住口琴打顫音的樣子非常迷人?！?lt;/p><p class="ql-block"> “但你們還是分手了？”</p><p class="ql-block"> “沒錯。他二十出頭就提了公社黨委副書記，官運亨通，后來卻被發(fā)現(xiàn)跟一個城里下放的歌舞團問題女演員睡在了一起。那女的比他大足足一輪?！?lt;/p><p class="ql-block"> “后來呢？”</p><p class="ql-block"> “他的鄉(xiāng)官兒當(dāng)?shù)筋^了，不過上面對他還挺夠意思，讓他回了城，進了一家國營大廠。他仍然是個人物，腦子非常好使，組織能力也強，不久就成了脫產(chǎn)干部，后來又考上了北京工學(xué)院。去年夏天我在北京時，他還找過我一次。我一見他遠遠走過來，心里還是撲撲騰騰。他懺悔了自己的過去，說當(dāng)時不夠成熟，希望我給他次機會，大家重新開始。我差一點就答應(yīng)了。但他身上多了一種志得意滿的東西，我不喜歡那東西，從來就沒喜歡過。那會讓一個男人變得可笑，變得討厭，即使他再英俊瀟灑，也是遲早的事?！?lt;/p><p class="ql-block"> “你沒再找過男朋友？”</p><p class="ql-block"> “我要說沒找你信嗎？我不至于是積壓品吧？”</p><p class="ql-block"> “當(dāng)然不是。”</p><p class="ql-block"> “但從前那種感覺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就漸漸地沒了那份心情?，F(xiàn)在看來，這么做是不是很對？”</p><p class="ql-block"> “不對，一點都不對！”</p><p class="ql-block"> “可我還有什么資格去愛呀？”說著她側(cè)過臉，抽泣起來，后來又伏在被垛上。</p><p class="ql-block"> 林一木坐到她旁邊，輕輕把她拉起來。她的手上可見輸液的膠膏痕跡，還有些淤青。</p><p class="ql-block"> 她滿臉淚痕，繼續(xù)說道：“大林！我不想死！我還想嫁人，生孩子，扎著圍裙當(dāng)鍋臺轉(zhuǎn)，做個最普通的中國女人！你說我這算貪得無厭嗎？”</p><p class="ql-block"> “別這樣廖云，妹妹，我們的團支書，別這么悲觀好嗎？”林一木潸然淚下，傷感地把她擁在懷里。</p><p class="ql-block"> 廖云也抱住了他，越抱越緊。</p><p class="ql-block"> 過一會兒，她松弛下來，在他耳邊呼著酒氣輕聲說：“好好愛茹嫣，好好對她?！?lt;/p><p class="ql-block"> “那你怎么辦？”</p><p class="ql-block"> “什么我怎么辦？”她不解地反問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22, 126, 251);">? （劉嘉陵《把我的世界給你》，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版，責(zé)任編輯：史佳麗）</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