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戰(zhàn)

兵哥

一九三八年深秋的武漢淪陷，已是一片肅殺。江風裹挾著硝煙與焦土的氣味，掠過滿目瘡痍的街道。沈安娜裹緊了身上的素色旗袍，手中的藤條箱雖輕，卻感覺有千鈞之重。她在一棟斑駁的灰磚小樓前停下腳步，警惕地掃視了一眼空蕩的街道，才抬手用特定的節(jié)奏叩響了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快進來?！濒斪哉\低沉而急促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剛才有日本憲兵隊的巡邏車過去，在街口盤查了好一陣子。”她側(cè)身閃入，木門在她身后迅速合攏。房間里光線昏暗，只有桌上一盞綠罩臺燈亮著，映照著攤滿桌面的地圖，上面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密密麻麻的記號。“想清楚了？”魯自誠轉(zhuǎn)過身，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這一去，可不是換個地方工作。那是龍?zhí)痘⒀?，是敵人的心臟。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再沒有回頭路可走?！?lt;/p>沈安娜不自覺地挺直了那江南女子特有的纖細脊梁，聲音雖輕，卻像玉石相擊般清晰：“我想起昨天在江邊看到的那個婦人，跪在渾濁的江水邊，一遍遍呼喊著兒子的名字燒紙錢，紙灰被風卷著，撲向灰蒙蒙的天空。還有上個月在漢口街頭遇見的那個傷兵，左腿空蕩蕩的褲管還在滲血，卻抓著路人的衣袖，掙扎著說要回前線……魯先生，這些畫面，像燒紅的針，日夜扎在我的心上，讓我夜不能寐?！?lt;/p>“你的心情，我理解，我們都理解?！濒斪哉\的聲音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嚴肅，“但記住，從踏進那里開始，憐憫、憤怒、甚至是一絲一毫的猶豫，都可能害死你，害死你的同志。你必須徹底忘記沈安娜，成為另一個人，一個他們眼中背景清白、只關(guān)心柴米油鹽的普通職員?！?lt;/p>“我準備好了?！彼钗豢跉?，仿佛要將所有的情緒都壓進心底最深處，“速記是我的專長，我知道怎么讓他們放心，怎么讓他們覺得我……無足輕重?！?lt;/p>“很好?！濒斪哉\從抽屜深處取出一枚冰涼的銅鑰匙，推到桌面上，“中央黨部機要處下周招考速記員，主考官是徐恩曾的舊部，此人多疑，但愛才。你的履歷我們已經(jīng)安排妥當——祖籍杭州，父親是開明鄉(xiāng)紳，自幼在教會學校就讀，成績優(yōu)良，背景干凈，沒有任何激進記錄，對政治……漠不關(guān)心?！?lt;/p>他頓了頓，指尖在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仿佛在敲打著她未來的命運：“記住，從你接過這枚鑰匙起，你就是‘深泉’。不是奔流的江河，不是洶涌的波濤，而是要沉靜、耐心，一點點滲進巖石最深處的暗水。無聲，無息，但終有一日，能穿石裂巖。”就在這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皮靴聲，夾雜著金屬槍械碰撞的脆響，是巡邏的日本鬼子。沈安娜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呼吸為之一滯。魯自誠抬手，示意她噤聲。兩人靜立原地，直到那令人心悸的腳步聲徹底遠去。魯自誠看著她微微發(fā)白的臉，低聲道，“控制你的本能反應。在這里，我們是警覺。在那里，過度的警覺就是破綻?！?lt;/p>沈安娜緩緩伸手，拿起那枚帶著對方體溫和自己冷汗的鑰匙，緊緊攥在掌心，冰涼的金屬棱角硌得她生疼?！拔視襁@武漢的秋雨，”她像是在對魯自誠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宣誓，“悄無聲息，無處不在?！?lt;/p>離開武漢的前夜，江上霧氣彌漫，渡輪的汽笛聲如同嗚咽。她獨自站在冰冷的碼頭上，回望這座在戰(zhàn)火中飄搖的危城。一個挎著竹籃、衣衫單薄的小女孩跑到她身邊，怯生生地仰起臉。“小姐，買枝桂花吧？可香了?！?lt;/p>沈安娜看著小女孩凍得通紅、生滿凍瘡的小手，心頭一酸，柔聲道：“不了，小妹妹，你快回家吧?！薄百I一枝吧，小姐，”小女孩不肯放棄，眼里帶著祈求，“只要兩個銅板，就兩個銅板。我娘病了，等著買藥……”沈安娜不再猶豫，掏出自己的錢袋，將里面的五塊銅板倒了出來，拿出三塊銅板塞進小女孩的籃子里：“這些花，姐姐都要了?？欤缅X去給你娘買藥，剩下的買點吃的，別在這里吹風了。”“謝謝小姐！謝謝小姐！”小女孩接過錢，連連鞠躬，“您……您是要坐船離開嗎？”“是啊，去重慶。”“我爹說重慶很遠，要坐好久的船?！毙∨⒌难凵聍龅艘幌?，“您一定要小心……我爹的船，去年秋天，就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沉了……”沈安娜握緊了手中那束散發(fā)著苦澀甜香的桂花，仿佛能從花枝上汲取一絲力量。她蹲下身，平視著小女孩的眼睛，聲音輕得像一陣風：“會的，會好起來的?？傆幸惶?，天上的飛機是我們的，江里的船也是我們的。一定。”重慶的冬天，潮濕陰冷，整座山城仿佛都被浸泡在濃得化不開的霧靄里。沈安娜站在中央黨部那扇漆黑沉重的鐵門外，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干什么的？”持槍的門衛(wèi)語氣生硬地攔住了她。“長官好，我是來參加速記員招考的?！彼ψ屪约旱男θ蒿@得自然而不失恭敬，雙手遞上證件，“通知上是今天上午九點，在二號樓會議室?！?lt;/p>門衛(wèi)仔細地核對著證件上的照片和她本人，銳利的目光在她樸素的旗袍和略顯陳舊的藤條箱上掃過，這才微微點頭，側(cè)身讓開：“進去吧，右轉(zhuǎn)第二棟灰樓。記住，別亂跑。”“謝謝長官。”她微微躬身，提著箱子，邁著不急不緩的步子走了進去。考試異常順利。她那驚人的速記速度和一手清秀工整的字體，讓幾位考官都忍不住交換了贊許的眼神?？荚嚱Y(jié)束后，那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主考官特意叫住了她。“沈小姐，請留步?！?lt;/p>“考官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她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謙遜與疑惑。“你的速記速度，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師從哪位先生？”主考官看似隨意地問道，目光卻帶著審視。沈安娜心中微微一緊，但臉上笑容不變，流暢地回答：“在杭州的教會學校時，跟一位叫史密斯太太的英國女教師學的。她常說，速記就像繡花，要的是耐心和細致，心浮氣躁是出不了細活的?！?lt;/p>“繡花……呵呵，說得很好，很貼切?！敝骺脊倌樕下冻隽藵M意的神色，點了點頭，“沈小姐基礎扎實，態(tài)度也好。下周一，帶上證件來報到吧?！?lt;/p>“是，謝謝考官先生！我一定好好干！”她適當?shù)亓髀冻鰩追中老?，再次微微鞠躬，然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一九三九年一月，國民黨五屆五中全會的會場里，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緊張與算計。沈安娜坐在速記席位，手中的鋼筆在特制的紙箋上沙沙游走，如同春蠶食葉。主席臺上，蔣介石正用他那口寧波官話闡述著“抗戰(zhàn)建國”的方針。當她流暢地記錄到“各地黨部應強化組織建設，嚴密防范……”時，忽見臺上之人抬手，虛虛一按：“下面的話，不要記?！?lt;/p>會場霎時安靜下來，沈安娜順從地、幾乎是本能般地立即擱下筆，目光順從地垂落在速記本的橫線格上，仿佛一個訓練有素、絕對服從的機器。然而，她的耳廓卻不為人察地微微顫動，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聽覺上。那些關(guān)于“限制異黨活動”、“處置共黨辦法”的密令，混著高級雪茄的煙霧，一字一句，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烙進她的記憶深處。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但握著鋼筆的那只手，卻穩(wěn)定得沒有一絲顫抖。休會鈴聲響起，她隨著松散的人流走向走廊，準備透透氣。在轉(zhuǎn)角處，與機要科的科長李先生幾乎擦肩而過。“沈小姐，”李科長笑著打招呼，鏡片后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你的記錄真是又快又準，堪稱滴水不漏啊。剛才我看你筆走龍蛇，幾乎沒停過?！?lt;/p>“科長您過獎了，”她淺淺一笑，順手將鬢角散落下的一縷頭發(fā)優(yōu)雅地別回耳后，“不過是分內(nèi)之事，熟能生巧罷了。倒是科長您，我看您連著值了好幾個夜班，眼窩都陷下去了，可得注意身體啊?！?lt;/p>“唉，沒辦法，非常時期，公務繁重啊?！彼笥铱纯?，壓低了些聲音，“聽說最近上面又要對各個戰(zhàn)區(qū)的防務部署進行大調(diào)整，這文書工作，怕是又要堆積如山嘍?！?lt;/p>走進洗手間，她反手鎖上隔間的門栓，立刻從貼身內(nèi)袋里掏出那個只有拇指大小的筆記本。鋼筆尖在紙面上疾走，將剛才強記在腦中的機密內(nèi)容，迅速轉(zhuǎn)化為只有她自己和特定同志才能看懂的速記符號。額角因為緊張和專注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立刻掏出手帕，小心地、徹底地拭去——這是離別前夜，魯自誠反復叮囑的細節(jié)：一個優(yōu)秀的情報員，連汗水都必須馴服。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兩個女同事的說話聲。“看見沈安娜了嗎？”“剛才還在走廊和李科長說話呢。”“主任找她核對上午的會議記錄，挺急的?！?lt;/p>沈安娜深吸一口氣，迅速收好筆記本，整理了一下表情和衣著，坦然推門而出：“王姐，李姐，我在這兒呢。主任找我？我這就過去?！?lt;/p>日子在高度緊張中一天天過去。一個周三的下午，沈安娜正在謄寫一份關(guān)于經(jīng)濟管制的文件，對面桌的張文麗，一位總是熱衷于打聽各種消息的同事，湊了過來。“安娜，聽說沒？”張文麗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聽說什么？”沈安娜頭也沒抬，筆尖依舊穩(wěn)健。“秘書處的那個小王，昨天被帶走了！”沈安娜手中的筆微微一頓，抬起眼，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小王？哪個小王？為什么？”“就是管檔案的那個，戴眼鏡，挺斯文的那個?！睆埼柠愑檬直葎澲?，“說是……通共！”“不可能吧？”沈安娜蹙起眉頭，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他看著挺老實的一個人，怎么會……”“知人知面不知心?。　睆埼柠惛袊@道，目光卻若有若無地掃過沈安娜的臉，“這年頭，誰知道身邊站著的是人是鬼。安娜啊，你年輕，又剛來不久，可得處處留心，少說話，多做事?！?lt;/p>“謝謝張姐提醒，”沈安娜感激地笑了笑，手下謄寫的速度卻絲毫未變，“我就是個記筆錄的，能把上級的話一字不差地記下來，就謝天謝地了。那些事情，離我太遠了?！?lt;/p>她重新低下頭，繼續(xù)工作，心中卻警覺起來。這是偶然的閑聊，還是一種試探？她必須更加小心。“緊急公務！開門！”華明之一把將藏有膠卷的皮箱踢進床底，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沈安娜卻猛地按住他的手腕，眼神銳利而冷靜，低聲道：“我來?！?lt;/p>她迅速散開發(fā)髻，用力揉搓眼眶使其發(fā)紅，又順手扯松了旗袍的領口，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剛從睡夢中被驚醒，帶著一絲慌亂和不滿走去開門。門外軍官舉著證件，身后士兵的槍刺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冷森森的光。“機要處急件，請沈速記員即刻回部處理！”“長官……”她啞著嗓子，聲音里帶著濃重的睡意和被驚擾的不悅，身子卻恰到好處地擋著門縫，“這……我家小囡剛發(fā)燒睡著，折騰了半宿……您稍等片刻，我披件外套，安頓下孩子就跟您走?！?lt;/p>關(guān)門轉(zhuǎn)身的瞬間，她看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的恐懼。她無聲地、清晰地比出口型：“照常燒晚飯?！毙磸囊录苌先∠峦馓?，同時將一包早就準備好的陳皮梅塞進口袋——這是給值班室那些衛(wèi)兵的小恩小惠，在很多時候，能化解不必要的刁難。她不動聲色地將茶杯遞給他，輕聲道：“茶葉不錯。”華明之接過，抿了一口，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嗯，是今年的新茶，朋友那邊……一切都好?！?lt;/p>他們心照不宣。這多出來的一錢茶葉，意味著她上次冒死傳遞的軍事情報，已平安送達延安，并且發(fā)揮了作用。桌上的老舊收音機里，正咿咿呀呀地播放著京劇《空城計》，諸葛亮的唱腔蒼涼悠遠：“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沈安娜望著窗外朦朧的山城夜色，忽然低聲道：“明之，我今天記錄國防會議，看到他們又在部署新的圍剿，兵力、路線……清清楚楚。不知道這些數(shù)字，此刻是不是正化作延安窯洞里的電波，飛向華北的青紗帳里？”“我相信是的。”華明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溫暖而干燥，“我們的每一個字，都可能挽救許多同志的生命?！?lt;/p>就在這時，窗外傳來清脆的叫賣聲：“梔子花——白蘭花——”華明之起身推窗，叫住賣花女：“來兩串梔子花?！?lt;/p>“先生好眼光，今早剛摘的，還帶著露水呢！”賣花女熱情地遞上花串。他接過那兩串潔白芬芳的梔子花，細心地將它們佩在沈安娜的旗袍襟扣上。馥郁的香氣瞬間彌漫在狹小的閣樓里。在花香的掩蓋下，他借著俯身的動作，用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哼起了《國際歌》那熟悉的調(diào)子，同時手指在她膝頭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那是摩斯密碼的節(jié)拍：“春天……來了。”沈安娜輕輕撫摸著冰涼柔潤的花瓣，嘴角泛起一絲淺淡而真實的微笑。是啊，春天來了?！彼D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慨，“只是不知道，這大好的春光，最終能真正屬于多少人?！?lt;/p>夜深人靜時，她獨坐窗前，望著窗外嘉陵江上那一片朦朧的月光。華明之拿著她的外衣走來，輕輕披在她肩上。“還不睡？在想什么？”“在想今天對面桌子我的同事?！鄙虬材容p聲道，眉頭微蹙，她問的問題，看似閑聊，實則句句都在試探我的身份和處境。 “你處理得很好?！比A明之安慰道，“冷靜，自然，不著痕跡?！?lt;/p>“這一次是過去了，下一次呢？”她轉(zhuǎn)過頭，月光映照著她的側(cè)臉，顯得格外清冽，“明之，你說，等這場漫長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等我們勝利了，我們會過什么樣的生活？”他在她身邊坐下，握住她微涼的手，目光望向窗外無垠的夜空：“到那時，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挽著手，走在大街上，走在陽光下，不必再躲躲藏藏，不必再擔心每一個身后的腳步聲。我們可以大聲地唱歌，自由地說話，為我們自己建設的新中國工作?！?lt;/p>“我真盼著那一天啊。”她將頭輕輕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閉上了眼睛，“不過，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們還得繼續(xù)做這暗流中的水滴，無聲無息，但永不干涸?！?lt;/p>窗外，嘉陵江水在月光下靜靜奔流，晝夜不息。而在這座龐大山城的無數(shù)個角落，還有無數(shù)像他們一樣的“暗流”與“深泉”，正在敵人的心臟里，在濃重的夜幕下，無聲地滲透，無聲地匯聚。 一九四二年的重慶，夏天來得特別兇狠。這才剛進八月，整座山城就像個密不透風的大蒸籠，熱得人喘不過氣。參政會的速記室里，沈安娜放下鋼筆，輕輕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桌上的會議記錄才整理了一半，可她知道，最重要的內(nèi)容還在后頭。“這鬼天氣，真是熱的要命。”她自言自語地站起身，想去倒杯涼茶潤潤嗓子。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條縫。機要科的小張?zhí)筋^進來，臉上帶著不同尋常的緊張。“沈姐……”他壓低聲音，快步走到她身邊，“出大事了?！?lt;/p>沈安娜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依然平靜：“怎么了？慢慢說?！?lt;/p>“是徐處長……徐仲航處長……”小張的聲音直發(fā)抖，“昨晚上被調(diào)查科帶走了！說是……說是共黨分子！”沈安娜手中的茶杯輕輕一晃，幾滴茶水濺在淺藍色的袖口上。她不慌不忙地取出手帕擦拭，語氣平穩(wěn)：“哪個徐處長？我怎么沒印象？”“就是二處的徐仲航?。　毙埣钡弥倍迥_，“調(diào)查科直接從他家里帶走的，一點風聲都沒透！這下可怎么辦？”“慌什么?！鄙虬材壤^續(xù)慢條斯理地擦著袖子，“徐處長出事，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lt;/p>窗外，知了突然沒命地叫起來，刺耳的聲音攪得人心煩意亂。沈安娜表面上鎮(zhèn)定自若，心里卻已翻江倒海。徐仲航是他們的單線聯(lián)系人，他這一出事，整個聯(lián)絡線就斷了，后果不堪設想。那天晚上，閣樓里悶熱難當。桌上的稀飯早已涼透，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膜，誰也沒有動筷子。華明之站在窗邊，撩開窗簾一角觀察著巷口的動靜。遠處江輪的低沉汽笛聲在夜色中回蕩，嗚嗚咽咽的，像一聲聲嘆息。“老徐出事了?！彼K于轉(zhuǎn)過身，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沈安娜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抬頭看他：“確定了嗎？”“調(diào)查科直接從他家里帶走的?！比A明之走到她身邊坐下，握住她的手，“組織上一定會啟動靜默程序。我們……要做好長期獨立作戰(zhàn)的準備了。”沈安娜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的裂紋，那裂紋像是刻在了她心上：“徐大哥他……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了……”她的目光飄向墻角的炭盆。那里，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燒毀過多少來不及送出的情報。跳躍的火光，曾一次次映亮他們年輕卻寫滿堅毅與憂慮的臉龐。突然，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仿佛正朝著他們這條小巷而來。兩人同時屏住呼吸。沈安娜的手不自覺地按住胸口，感受著那里劇烈的心跳，直到警笛聲漸漸遠去，消失在重慶南區(qū)的夜色深處。“記得我們離開武漢前，周副主席特意叮囑的話嗎？”華明之緊緊握住她的手，“要'善于獨立作戰(zhàn)'！既要膽大，更要心細！”黑暗中，他們的手緊緊相握，像兩葉在狂風暴雨和驚濤駭浪中飄搖不定、卻始終緊緊相依的扁舟。遠處，嘉陵江連綿不絕的流水聲隱隱傳來，低沉而執(zhí)著，仿佛命運在黑暗中發(fā)出的、深沉而悠長的嘆息。第二天，沈安娜照常出現(xiàn)在參政會的速記室。她穿著半舊的陰丹士林藍旗袍，神情溫順，舉止得體。只是，她變得比以往更加沉默，更加專注于手頭的工作，連走路時裙擺搖曳的幅度，都經(jīng)過刻意的調(diào)整，符合一個普通文職人員應有的、不引人注目的姿態(tài)。午休時分，幾個女同事聚在一起閑聊。“這米價一天一個樣，真是活不下去了?！睍嬁频耐踅惆β晣@氣，“昨天我去買米，價格又漲了三成。再這么下去，我們這點薪水連稀飯都喝不上了?！?lt;/p>沈安娜適時地加入談話，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可不是嘛，我們家那兩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整天喊餓。我這心里啊，真是發(fā)愁得很。”她說話時，完全是一個為柴米油鹽發(fā)愁的年輕母親的模樣，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徹底“消失”在人堆里了。在記錄重要軍事會議時，她會故意反復起身，帶著謙卑而惶恐的神情向書記官或與會官員核對：“長官，這個數(shù)字記得不太真切，怕是有所出入，能否請您再核驗一下？萬一記錯了，安娜可擔待不起這個責任……”她成功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最普通不過、甚至有些謹小慎微的文職人員。然而，每當深夜降臨，確認兩個年幼的孩子都已進入沉沉的夢鄉(xiāng)之后，那間狹小的閣樓便會上演另一幕場景。沈安娜會和華明之一起，將那些因聯(lián)系人中斷而無法傳遞的、用生命危險換來的珍貴情報，一頁頁、小心翼翼地投入那個小小的炭盆。跳動的火苗映照著她的臉龐，明明滅滅，勾勒出她看似柔和的線條下那不容置疑的堅毅。有時，她會用極低的聲音，如同夢囈般輕聲念叨，像是在為這些承載著無數(shù)人命運的信息舉行一場無聲的葬禮：“這份是各戰(zhàn)區(qū)最新的兵力部署調(diào)整………還有這份，是關(guān)于后勤補給線路的……可惜了，都送不出去了……”火苗貪婪地舔舐著紙張，發(fā)出細細簌簌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個驚天的秘密在黑暗中掙扎、呻吟，最終化為灰燼，歸于永恒的沉寂。華明之總是沉默地陪在一旁，用一根鐵鉗，仔細地將每一片紙燼撥散，確保它們徹底燃燒殆盡，不留一絲痕跡。待到最后一縷青煙在空氣中飄散，他才伸出手，輕輕攬住她單薄的肩膀，聲音里帶著難以察覺的、日積月累的疲憊，以及對于不可知未來的深深憂慮：“不早了，睡吧。明天……還要早起?！?lt;/p>這樣的在刀尖上行走的日子，在希望與絕望的交替中，持續(xù)了將近三年。直到一九四五年秋天，一個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的夜晚。豆大的雨點瘋狂地敲打著窗欞，仿佛要洗凈世間所有的污濁與隱藏。就在這喧囂的雨聲中，他們終于再次聽到了那期盼已久、幾乎刻入骨髓的敲門聲——三長，兩短。富有節(jié)奏，穩(wěn)定而清晰。像是暗夜里歸巢的夜鶯，在風雨中唱出了唯有同伴才能聽懂的歌聲。沈安娜與華明之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難以抑制的激動與如釋重負。她深吸一口氣，平穩(wěn)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走到門邊，輕輕打開了房門。門外，站著一身濕漉漉的聯(lián)絡員老馬。雨水順著他破舊的帽檐不停滴落，在他腳下積起一小灘水漬，濺開細小的水花。他看著門內(nèi)的兩人，咧開嘴，露出了一個疲憊卻無比溫暖的笑容。那一刻，沈安娜感到眼眶猛地一熱，視線瞬間模糊了。這不僅僅是重逢的喜悅，更是一種漂泊已久的船只，終于重新找到港灣的歸屬與安定。聯(lián)絡的恢復，如同在密不透風的鐵屋里鑿開了一線光。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時代的洪流裹挾著一切向前。沈安娜與華明之，如同無數(shù)歸巢的候鳥，隨著國民政府的“還都”，從濃霧彌漫的山城重慶，順江而下，來到了這座歷經(jīng)劫波、正試圖恢復舊都氣象的南京。江水的流向變了，但他們戰(zhàn)斗的陣地，從未改變。 一九四六年五月，南京。紫金山麓的梧桐樹，剛剛吐露出嫩綠的新葉，在微涼的春風中輕輕搖曳，舒展著柔嫩的枝條，一派劫后余生的生機勃勃景象。然而，黃埔路上的國民黨中央黨部大樓內(nèi)，卻籠罩著一層看不見的、令人窒息的陰云。一場由高層震怒引發(fā)的風暴，正在暗中醞釀、席卷。起因是國防部剛剛擬定的、被視為絕密級別的蘇北地區(qū)聯(lián)合清剿作戰(zhàn)計劃，竟然在部隊尚未完成調(diào)動之前，就被共軍方面悉數(shù)知曉，導致精心布置的行動徹底撲空，損兵折將，顏面盡失。一場嚴厲而隱秘的內(nèi)部清查，在委員長的親自過問下，于各部門高層的主導下，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悄然撒開。秘書長吳鐵城的辦公室里，厚重的絲絨窗簾拉攏了一半，擋住了部分窗外明媚的春光。室內(nèi)煙霧彌漫，雪茄和香煙混合的嗆人氣味幾乎凝固在空氣中。碩大的紅木煙灰缸里，已經(jīng)堆滿了小山般的煙蒂。吳鐵城臉色鐵青，狠狠地將手中吸了一半的香煙摁滅在煙灰缸里，火星四濺。他對著面前垂手而立、連大氣都不敢出的特務負責人，從牙縫里擠出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冰碴：“廢物！統(tǒng)統(tǒng)都是廢物！委員長已經(jīng)在官邸拍了桌子！話我放在這里，三天！就給你們?nèi)鞎r間！必須把這個吃里扒外、膽大包天的內(nèi)鬼給我揪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否則……哼，你們自己掂量著辦！”就在這時，辦公室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帶著幾分遲疑的叩門聲。秘書小心翼翼地從門縫里探進頭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惶恐，聲音發(fā)顫：“秘、秘書長……外面，速記室的沈安娜小姐求見，說……說是有非常緊急重要的情況，需要立刻向您當面報告?！?lt;/p>吳鐵城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臉上閃過一絲被打斷的不耐與戾氣。但他畢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手，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閃，對著屏風方向揮了揮手。特務負責人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巨大的紫檀木屏風之后，隱去了身形。“讓她進來?！眳氰F城坐回寬大的皮質(zhì)座椅上，恢復了表面的平靜，但那雙銳利的眼睛，卻緊緊盯住了門口。門被輕輕推開。沈安娜步履輕盈卻穩(wěn)重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拘謹、不安，甚至還有一絲屬于小人物面見大人物時天然的畏懼。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半舊的陰丹士林藍旗袍，洗得有些發(fā)白，領口別著一枚素雅的、毫不起眼的珍珠胸針，整個人看起來樸素、干凈，甚至有些楚楚可憐。“秘書長，打擾您辦公了，實在抱歉。”她微微躬身，聲音輕柔，帶著歉意，“我……我聽說部里正在嚴查泄密事件，心里害怕，思前想后，想起一件前幾日遇到的怪事，覺得或許有關(guān)系，不知……不知當講不當講……”“講！”吳鐵城沒有任何寒暄，單刀直入，目光如同探照燈，緊緊鎖定在她的臉上，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是，秘書長。”沈安娜像是被這嚴厲的語氣驚了一下，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隨即穩(wěn)住心神，語速平緩地開始敘述，“就是……前天下午，大概三點鐘左右，我因為家里孩子突發(fā)高燒，心里著急，就向我們王科長請了十分鐘假，想去隔壁辦公室借電話打回家問問情況。等我匆匆忙忙趕回速記室的時候，正好碰見一處的李副官，神色有些匆忙地從我的辦公區(qū)域離開。” 她說到這里，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也像是在斟酌措辭，聲音壓得更低了些：“他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顯得有些意外。然后馬上解釋說，是秘書長您急著要調(diào)用前幾天蘇北軍事會議記錄的原始稿，核對幾個關(guān)鍵數(shù)據(jù)，涉及到部隊的具體番號和彈藥分配基數(shù)，因為事情緊急，等不及我回來，他就自己先過來找了?！?lt;/p>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了吳鐵城一眼，眼神里充滿了無辜和不確定：“這……這確實不符合文件查閱的既定流程，記錄的原始稿按規(guī)定是不能離人、不能由他人代查的。但……但當時我心里記掛著孩子，又聽說是秘書長您急著要，就沒敢多問，想著或許是有特殊命令……”吳鐵城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有節(jié)奏地輕輕敲擊著，面無表情，示意她繼續(xù)。沈安娜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決心：“后來，等我安撫好家里，回來仔細整理那份會議記錄的存檔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李副官當時翻看最久、停留時間最長的那幾頁記錄紙的右下角，靠近頁腳裝訂線的地方，有一個……一個很特別的咖啡漬。形狀……很奇怪，不像是無意中潑灑上去的，邊緣很清晰，看上去……像是一朵綻開的蓮花。”“蓮花？”吳鐵城挑起一邊的眉毛，身體微微前傾，顯示出了濃厚的興趣。“是，蓮花。”沈安娜肯定地點點頭，語氣十分確定，“我記得很清楚，李副官平時喝咖啡用的那個白瓷杯，杯底內(nèi)部，印刻的正是蓮花紋樣。我……我也是之前有一次幫他遞送文件時，偶然間注意到的?！彼慕忉尯锨楹侠恚瑤е蕴赜械募毿暮蛯τ诩毠?jié)的敏銳觀察力。吳鐵城從她手中接過那份會議記錄冊，在明亮的臺燈下，仔細端詳著那個淺褐色的、已經(jīng)干涸的印記。確實，那痕跡不像普通潑灑形成的漫漶一片，邊緣輪廓清晰，甚至能看出幾片花瓣層疊的形態(tài)，中心還有細微的、類似花蕊的放射狀紋路，與普通的污漬截然不同。“既然當時就發(fā)現(xiàn)了異常，為什么沒有立即報告？”吳鐵城的目光再次抬起，銳利如刀，直刺沈安娜心底，帶著不容回避的審視。沈安娜適時地露出了惶恐和萬分為難的神色，手指不自覺地緊緊絞著手帕，指節(jié)都有些發(fā)白：“秘書長明鑒！當時……當時無憑無據(jù)，我、我怎敢隨意指控同僚？何況……何況李副官背景特殊，是……是中統(tǒng)那邊過來協(xié)調(diào)工作的人。萬一……萬一是誤會了，我、我這份養(yǎng)家糊口的工作怕是都保不住，還要惹上天大的麻煩……”她的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和哽咽，將一個膽小怕事、卻又忠于職守、內(nèi)心充滿矛盾掙扎的小職員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這個解釋，無論從情理上還是從官場規(guī)則上，都無懈可擊。吳鐵城緊繃的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語氣也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嗯，你考慮得還算周全。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對任何人再提起。你先回去工作吧?！?lt;/p>“是，謝謝秘書長體諒?！鄙虬材热缑纱笊?，連忙微微鞠躬，退出了辦公室。輕輕帶上那扇厚重的、象征著權(quán)力與威嚴的橡木門，轉(zhuǎn)身走在空曠安靜的走廊上時，沈安娜才感覺到，自己后背的旗袍早已被涔涔冷汗?jié)裢福鶝龅刭N在皮膚上，激起一陣寒顫。走廊盡頭高大的窗戶透進四月南京明媚溫暖的陽光，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她卻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如同剛剛從冰窟窿里被人撈出來一樣。她知道，這步險棋，才剛剛落下第一子。而真正的較量，那決定生死的博弈，還在后面。其實，沈安娜早就發(fā)現(xiàn)李副官在跟蹤她。那次在回家的路上，她憑借著多年地下工作練就的敏銳直覺，察覺到了身后那個若即若離的影子。她不動聲色，假裝在路邊櫥窗前駐足瀏覽商品，借著玻璃的反光，清晰地看到了李副官那張故作鎮(zhèn)定卻難掩窺伺之意的臉。這條中統(tǒng)安插在黨部一處的“毒蛇”，終于按捺不住，露出了他的毒牙。“他盯上你了。”當晚，閣樓里，華明之聲音沉郁，“中統(tǒng)的手段，不動則已，一動……” “所以他不能再動。”沈安娜打斷他，眼中冷光閃爍，她早已深思熟慮，“他不是嗜賭，欠了高利貸么？我們送他一個無法拒絕的‘鐵證’?！?lt;/p> “美金存單？”華明之立刻領會。 “五千美金，分量足夠。地點在春來茶館，那里人多眼雜，我也有現(xiàn)成的理由出現(xiàn)?！?她的語速快而清晰，像在復誦一份完美的行動綱要，“細節(jié)必須完美，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紕漏?！?lt;/p>沈安娜望著窗外被云層遮蔽的、朦朧的月色，眼神冰冷而銳利：“他既然已經(jīng)亮出了毒牙，就不能再讓他有機會咬下來。被動防御只有死路一條。既然他要找'內(nèi)鬼'，那我們就送他一個'內(nèi)鬼'！”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拔矣^察他很久了，這個人嗜賭如命，最近在幾家地下賭場欠下了巨額高利貸，債主逼得很緊，他正走投無路。這就是他最大的弱點，也是我們最好的突破口。”“用美金存單？”華明之立刻領會了她的意圖，“分量足夠重，足以讓他動心，也足以在他身上形成無法辯駁的'鐵證'?！?lt;/p>“沒錯?！鄙虬材妊壑虚W過一絲冷光，“地點就選在春來茶館。那里環(huán)境復雜，人員流動大，既方便我們的人布置和行動，也方便他事后攀咬我時，我能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出現(xiàn)在那里——比如，為某位高層夫人的生日，采購那里有名的特級龍井。細節(jié)必須完美，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紕漏。” 兩天后，一場精心策劃的“交易”在春來茶館二樓雅間“聽雨軒”上演。化名“陳老板”的地下工作者老周，穿著一身質(zhì)地上乘的綢緞長衫，手指上一枚水頭不錯的玉戒指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氣度沉穩(wěn)，像是個頗有家底的商人。他正不緊不慢地沖洗著茶具，動作嫻熟。門被輕輕推開，引路的服務生退下，李副官閃身進來。他穿著便裝，但眼神里的警惕和腰間隱約的凸起，暴露了他的身份。“李長官，幸會幸會，大駕光臨，陳某不勝榮幸?！敝苊鬟h立刻起身，臉上堆起生意人慣有的熱情笑容，拱手相迎。李副官沒有回禮，銳利的目光快速掃過雅間的每一個角落，包括屏風后面和天花板，確認沒有異常后才在周明遠對面坐下，語氣冷淡：“陳老板，大家都是明白人，約我到底何事？我很忙。”“明白，明白?！敝苊鬟h也不繞圈子，將剛沏好的一杯碧螺春推到李副官面前，茶香裊裊，“兄弟是做蘇北藥材生意的，近來那邊風聲緊，隊伍調(diào)動頻繁。想請李長官在接下來的清剿行動中，高抬貴手，關(guān)照一下鄙人在鹽城、阜寧一帶的幾個倉庫?！彼f話時，眼睛一直看著李副官，捕捉著他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李副官聞言，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陳老板，你這是什么意思？讓我通共？還是資敵？”“不敢，不敢給您扣這么大帽子?！敝苊鬟h從容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輕輕放在桌上，推到李副官面前，“這里是五千美金，匯豐銀行的見票即付存單。只要倉庫無恙，事成之后，另有五千美金奉上，絕對干凈?！?lt;/p>李副官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五千美金，足以填上那個該死的窟窿——那個為了給肺癆的妻子買進口盤尼西林而欠下的高利貸。他想起債主冰冷的目光和妻子痛苦的咳嗽聲，尊嚴和恐懼在腦中激烈交戰(zhàn)。他聲音干澀：“具體是哪個倉庫？”周明遠是老地下，善于把握火候。見李副官猶豫，他作勢要收起信封，嘆了口氣：“看來李長官確有不便，那就算了，就當陳某沒說過，打擾了?！彼酝藶檫M。“等等！”李副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信封，力道之大，讓周明遠心中暗笑。他知道，魚兒上鉤了。李副官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壓低聲音：“具體是哪個倉庫？在什么位置？我得看看風險?！?lt;/p>就在他接過信封，指尖觸碰到那微涼紙張的瞬間，隔壁雅間傳來一聲輕微的、像是椅子碰倒的響動——那是預先設定好的安全信號，表明這次“交易”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已經(jīng)被潛伏在隔壁的同志用微型相機記錄了下來。李副官被這聲響動驚了一下，警惕地看向墻壁。周明遠立刻笑著解釋：“準是隔壁的貓又碰倒東西了，這茶館老板養(yǎng)的肥貓，淘氣得很?！彼槃萦謱⒉璞巴屏送?，“李長官，請用茶，細節(jié)我們可以慢慢談……”李副官回到辦公室，并未立即向上匯報，而是將自己反鎖在屋內(nèi)。他捻著那張存單，指尖感受著紙張邊緣的銳利。五千美金，數(shù)額恰到好處地擊中了他的軟肋，像是一個量身定做的陷阱。他想起沈安娜那張總是低眉順目的臉，想起她近乎完美的速記和從不多言的習慣。太干凈了，干凈得像精心打磨過的面具。他撥通了一個電話，低聲吩咐：“……去查查春來茶館近期的生面孔，還有，那個沈安娜，在茶館期間，除了買茶，還接觸過什么人。我要知道每一個細節(jié)?！?他放下話筒，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這筆橫財，他渴望吞下，但更怕這是釣他上鉤的毒餌。 三天后，這場戲在吳鐵城辦公室達到高潮。辦公室里除了面沉如水的吳鐵城，還有兩名身材高大、面無表情的特務肅立兩側(cè)，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百葉窗被拉下一半，陽光被切割成細長的光帶，投在深紅色的羊毛地毯上，像是幾道冰冷的傷口。李副官臉色慘白地站在房間中央，額頭上布滿豆大的汗珠，聽完沈安娜關(guān)于“蓮花印記”的陳述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猛地跳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指著沈安娜聲嘶力竭地吼道：“胡說八道！血口噴人！秘書長，她在陷害我！她才是共黨分子！我早就懷疑她了！”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和恐懼而變得尖利刺耳。沈安娜的臉上瞬間布滿了被無端誣陷的驚愕、難以置信，以及強烈的委屈。她的聲音微微提高，帶著被侮辱后的憤懣，卻依舊保持著清晰的條理：“李副官！我沈安娜自問與你無冤無仇，工作上更是從未有過交集，你為何要如此惡毒地污蔑于我？你說你掌握了證據(jù)，那么請問，時間、地點、我與何人接頭、傳遞了何物？你可有白紙黑字、或者清晰無誤的照片、人證？”她的反問如同連珠炮，直接命中對方倉促構(gòu)陷的軟肋。李副官被這突如其來的、條理清晰的反擊打得措手不及，一時語塞。情急之下，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管不顧地嘶喊道：“我有人證！前天下午！她去了春來茶館！那里，就是共黨分子秘密接頭的窩點之一！我親眼所見！”來了！沈安娜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坦然，甚至嘴角還牽起一絲仿佛被這愚蠢指控氣笑的弧度。她轉(zhuǎn)向面色陰沉的吳鐵城，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秘書長，李副官說得沒錯，我前日下午確實去了春來茶館?！彼坏葏氰F城發(fā)問，便主動解釋道，“此事說來也巧。下周三，是陳立夫局長的夫人壽辰。我聽聞春來茶館今年新到的明前獅峰龍井是特供的貢品級別，品質(zhì)極佳，便想著托關(guān)系買一些，屆時聊表心意。采購之時，還正好遇見了陳夫人的親妹妹張小姐，她也是去選茶的。秘書長若是不信，可以立刻請張小姐過來對質(zhì)?；蛘?，”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驟然變得慘白的李副官，語氣平和卻帶著一絲冷意，“您現(xiàn)在就可以給陳公館打個電話，親自詢問張小姐，前日下午是否在春來茶館與我相遇?！?lt;/p>這一擊，精準、致命，且恰到好處地抬出了陳立夫這塊金字招牌。吳鐵城的臉色瞬間緩和了許多，甚至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陳立夫是他的政治盟友，這個理由無懈可擊，甚至暗示了沈安娜可能與陳家存在某種良好的私人關(guān)系。為了一個嫌疑重大的李副官，去得罪如日中天的陳氏兄弟？這筆賬，吳鐵城算得清楚。就在這時，一名特務上前搜身，手法熟練地在面如死灰的李副官西裝內(nèi)衣口袋里，搜出了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匯豐銀行五千美金存單。“五千美金？！”吳鐵城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文件都跳了起來，“好啊！李副官！你一個上校銜的副官，每月薪餉加上補貼，還不夠你抽兩條像樣雪茄的！你說！這筆巨款，是哪里來的？！是不是共黨給你的活動經(jīng)費？！”“這……這……是，是香港的遠房親戚，寄放在我這里，托我……托我在南京購置房產(chǎn)的……”李副官汗如雨下，語無倫次，整個人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般瑟瑟發(fā)抖。就在他精神瀕臨崩潰之際，沈安娜恰到好處地倒吸一口涼氣，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讓辦公室里所有人都聽見的音量，仿佛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五千美金？！我的天……怪不得，怪不得他前幾日突然變得那般闊綽，還邀請一處的好幾位同仁，去國際俱樂部吃了頓極其昂貴的法式大餐……我當時還納悶，李副官何時變得如此大方……原來，原來這錢的來路是……”這看似無心、實則誅心的最后一擊，徹底坐實了李副官“經(jīng)濟來源不明”與“內(nèi)鬼”嫌疑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吳鐵城厭惡至極地揮揮手，仿佛驅(qū)趕一只令人作嘔的蒼蠅：“拖下去！給我嚴加審訊！我要知道他到底是誰的人！泄露了多少機密！”李副官像被抽空了力氣，癱軟在地，他不再看吳鐵城，而是死死盯著沈安娜，眼神里混雜著怨毒、絕望和一絲詭異的了然：‘好……好手段……沈安娜……我小看了你……我這輩子……毀就毀在一個‘貪’字和一個‘窮’字上……’ 他的聲音低下去，變成了無意義的嗚咽?！?lt;/p>看著李副官像一條死狗般被兩名強壯的特務從地上拖起，拖出辦公室，在深紅色的地毯上留下一道狼狽的痕跡，沈安娜的心中，沒有一絲一毫勝利的喜悅或輕松，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凜然，以及更深沉、更緊迫的、如影隨形的警惕。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她平靜無波的臉龐上投下明暗交錯的條紋，一如她此刻復雜難言、暗潮洶涌的心境。 授勛儀式在國民政府的中央大禮堂隆重舉行。數(shù)盞從天花板上垂下的巨大水晶吊燈，將整個大廳映照得金碧輝煌，亮如白晝?？諝饫飶浡呒壪闼⒐虐脱┣押蜕虾玫匕逑灮旌显谝黄鸬?、屬于權(quán)力頂端的獨特氣味。蔣介石一身戎裝，面色肅穆，親自將一枚金光閃閃、造型精美的三等青天白日勛章，別在了沈安娜那件嶄新的、量身定制的旗袍左襟上方。他對著話筒，用那口帶有明顯寧波腔的官話，聲音洪亮地說道：“沈安娜同志，忠于黨國，業(yè)務精湛，心細如發(fā)，此次揪出內(nèi)奸，清除隱患，功不可沒！實乃全體黨國同仁學習之楷模！”臺下，頓時響起一片熱烈而持久的掌聲。來自各大報社的鎂光燈如同夏夜里密集的閃電，不停地閃爍，爭先恐后地捕捉著這一“黨國功臣”的“光榮”時刻。沈安娜微微躬身，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混合著無比榮幸、些許激動與深深謙遜的笑容，聲音清晰而柔亮地回應：“多謝總裁褒獎，安娜愧不敢當。安娜只是盡了一個黨員應盡的本分，時刻謹記為國效力，為黨分憂。此次能夠僥幸識破內(nèi)鬼，全賴上級領導明察秋毫，果斷處置！”別在她胸前的勛章，沉甸甸的，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旗袍面料清晰地傳來，卻像一團灼熱的火炭，燙著她的肌膚，也灼燒著她的內(nèi)心。沒有人知道，也絕不可能有人想到，這枚象征著國民黨至高榮譽的青天白日勛章，此刻竟然別在一位深入龍?zhí)痘⒀ㄩL達十余年、并且將繼續(xù)潛伏下去的中共情報人員的胸前。臺下的掌聲越是熱烈，那些投來的目光越是充滿了贊賞與羨慕，她卻越覺得那些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刺在她的背上，仿佛每一道都在進行著無聲而嚴厲的拷問。儀式結(jié)束后，華燈閃亮。眾多官員或舉杯交談，或在舞池中跳起舞步，歡快的娛樂之中。吳鐵城特意端著酒杯，滿面春風地走到沈安娜面前，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和與贊賞：“沈小姐，這次真是多虧了你啊！心思如此縝密，觀察入微，洞察秋毫！要不是你心細如發(fā)，注意到了那個關(guān)鍵的蓮花印記，我們恐怕還要被那個包藏禍心的內(nèi)鬼蒙蔽很久，不知要造成多大的損失！”“秘書長您實在太過獎了，”沈安娜微微低頭，態(tài)度恭謹依舊，臉上適時地泛起一絲被夸獎后的羞澀紅暈，“安娜真的只是偶然發(fā)現(xiàn)，順口一提。真正明察秋毫、力挽狂瀾的是秘書長您。若不是您信任下官，并且當機立斷、迅速采取行動，安娜就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也是無濟于事，說不定還要被反咬一口。”她的目光恰到好處地流露出對上級的崇拜與真摯的感激之情。吳鐵城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壓低了些，帶著明顯的期許：“嗯，不居功，不自傲，頭腦清醒，關(guān)鍵時刻靠得??！沈小姐，你是黨國難得的人才，好好干，將來在中央黨部，必定前途無量！”沈安娜保持著謙遜得體的微笑，連聲道謝。但心底深處，警鈴卻以前所未有的頻率瘋狂鳴響，沒有絲毫的得意。這份過度的“賞識”和“期許”，如同一盞功率巨大的聚光燈，從此將牢牢地鎖定在她身上，意味著她未來的每一步，都將被置于更嚴密、更聚焦的關(guān)注之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需如履薄冰，不能有絲毫行差踏錯。她想起昨夜華明之在她耳邊鄭重的、幾乎一字一頓的叮囑：“越是這種時候，越要謹言慎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記住，我們是在刀尖上跳舞，聚光燈下，一步都不能錯！”走出氣氛依舊熱烈、人聲鼎沸的大禮堂時，四月南京溫暖和煦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灑在她的身上，帶著融融的暖意，她卻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最深處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那枚青天白日勛章被她取下，放在抽屜的最深處，像藏起一塊燒紅的烙鐵。她沒有迷茫，只有冷靜的決絕。她想起徐仲航被帶走前，通過秘密渠道傳來的最后信息，只有四個字：“堅守，必勝”。她也想起那位在重慶街頭凍餓而死的交通員，至死懷中還緊揣著未能送出的情報。與他們的犧牲相比，手段是否“光彩”顯得如此蒼白。這不是道德的選擇題，而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她用敵人的規(guī)則對付敵人，心中沒有一絲漣漪，唯有對逝去戰(zhàn)友的承諾，和對即將到來的黎明的無限向往，支撐著她在這污濁的泥潭中繼續(xù)前行。當晚回到家中，華明之已經(jīng)備好了簡單的飯菜。一盤清炒豆苗，一碟紅燒豆腐，還有一小碗飄著零星油花和蔥花的蛋花湯。兩人對坐用餐，許久都沒有說話，房間里只剩下筷子偶爾碰到碗邊的輕微聲響，和彼此清晰可聞的呼吸聲。窗外的梧桐樹上，新生的葉片在晚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竊竊私語，討論著這個不平靜的夜晚。最后，沈安娜輕輕放下筷子，目光落在碗中清亮的湯水里，聲音輕得如同耳語：“今天……授勛了。青天白日勛章?！?lt;/p>華明之盛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手中的湯勺與碗沿碰撞，發(fā)出一聲極其清脆的“?！甭?。他隨即若無其事地將盛滿的湯碗推到她面前，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波瀾：“嗯，我聽說了。外面現(xiàn)在都在傳，說你是黨國的功臣，是吳秘書長跟前新晉的大紅人?！彼难凵衿届o地注視著那碗湯，眼底深處，卻藏著無法對外人言說的深深憂慮，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沈安娜低頭看著碗里清亮的湯水，湯面上漂浮著細碎的、翠綠的蔥花。她忽然覺得胸口那枚勛章的重量陡增，沉甸甸的，像一塊千斤巨石，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冰涼的金屬觸感仿佛要滲入肌膚，烙印在骨頭之上。暮色透過老舊的窗欞，在簡陋的餐桌上投下斑駁而模糊的影子，如同他們此刻晦暗不明、危機四伏的前路。“吃吧?！比A明之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放在桌上的、有些冰涼的手背，指尖傳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溫度，“路……還長?！?lt;/p>窗外，南京城的萬家燈火，已然次第亮起，蜿蜒閃爍，如同一條流淌不息的光之河流。那無數(shù)的光點，像是無數(shù)只冰冷的、充滿窺探欲望的眼睛，注視著這座剛剛結(jié)束“還都”喧囂不久的城市，注視著這座城市里每一個隱秘的角落，以及角落里的每一個人。在這座表面恢復平靜、內(nèi)里卻暗流洶涌、奔騰激蕩的城市里，沈安娜端起面前的湯碗，溫熱的碗壁稍稍暖了她微涼的指尖，氤氳而起的熱氣，模糊了她清秀而堅毅的面容。而他們的故事，他們的信仰與堅守，他們在那漫漫長夜中為了黎明到來而進行的無聲搏斗，還遠未結(jié)束，仍在繼續(xù)。 兩個月后，一個悶熱的下午，沈安娜正在速記室整理文件，忽然被吳鐵城的秘書叫到辦公室。推開門，她的心猛地一緊——辦公室里除了吳鐵城，還有兩個陌生的面孔，他們的眼神銳利而審視，一看就是調(diào)查處的人。“沈小姐，”吳鐵城的語氣比平時嚴肅許多，“這兩位是調(diào)查處的張組長和王專員。關(guān)于李副官的案子，還有些細節(jié)需要向你核實一下?！?lt;/p>那個年長些的張組長開口，聲音平穩(wěn)卻帶著壓迫感：“沈小姐，據(jù)我們后續(xù)調(diào)查，李副官在審訊中一直堅稱你是共黨分子，說他手上有你的把柄。對此，你有什么要說的嗎？”沈安娜心中一驚，但面上依然保持鎮(zhèn)定，甚至適時地露出一絲被冤枉的委屈：“張組長，王專員，李副官這是狗急跳墻，胡亂攀咬。我若是共黨，為何要主動揭發(fā)他？這于理不合?！?lt;/p>年輕些的王專員緊盯著她，目光如炬：“也許……這正是你的高明之處。用犧牲一個次要角色，來換取更深層次的潛伏?！?lt;/p>沈安娜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然，語氣卻帶著恰到好處的激動：“兩位長官，安娜自問對黨國忠心耿耿，在速記室的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這么多年，從未出過任何差錯。若是僅憑一個貪污受賄、被當場抓獲的內(nèi)鬼的胡亂攀咬，就要懷疑一個忠心為國的職員，那豈不是讓所有認真做事的人寒心嗎？” 她的聲音微微發(fā)顫，手指也不自覺地蜷縮起來，將一個被無端懷疑的忠誠職員的委屈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吳鐵城見狀，開口打圓場：“沈小姐不必激動，調(diào)查處也是例行公事?！?lt;/p>但張組長顯然不打算輕易放過：“據(jù)我們了解，沈小姐在重慶工作時，似乎與幾個有共黨嫌疑的人員有過接觸……”“長官，”沈安娜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打斷他，“安娜在重慶參政會工作期間，接觸的都是正常的工作往來人員。若是因此就被懷疑，那當時參政會上上下下數(shù)百名工作人員，恐怕沒人能說得清了。更何況，安娜若是真有嫌疑，為何能從重慶順利調(diào)到南京中央黨部？這里的審查難道形同虛設嗎？”她的反駁有理有據(jù)，語氣不卑不亢。辦公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就在這時，秘書匆匆推門進來，恰到好處地打破了僵局：“秘書長，陳公館來電話，問沈小姐什么時候方便過去一趟，陳夫人有些文件需要緊急處理。”吳鐵城的臉色頓時緩和下來，對兩位調(diào)查人員說：“你看，陳公館那邊都離不開沈小姐。這件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lt;/p>張組長和王專員交換了一個眼神，終于點了點頭。退出辦公室，沈安娜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裳也濕了一片。這場危機雖然暫時度過，但她知道，懷疑的種子已經(jīng)種下，往后的路將更加艱難。當晚，閣樓里的氣氛格外凝重。“他們開始懷疑了?！比A明之眉頭緊鎖，在狹小的房間里來回踱步，“調(diào)查處的人不會輕易罷休的?！?lt;/p>沈安娜坐在窗邊，望著窗外南京城的點點燈火：“好在陳公館這個護身符還在。但這不是長久之計?！?lt;/p>“組織上建議，必要時可以安排我們撤離。”“不行?！鄙虬材葓远ǖ負u頭，“這個位置太重要了?，F(xiàn)在撤離，我們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費了，那些犧牲的同志……他們的血就白流了?！?lt;/p>她站起身，走到華明之面前，握住他的手：“再堅持一下。等到……等到真正需要的時候?，F(xiàn)在多獲取一份情報，前方的戰(zhàn)士們就能少流一些血?！?lt;/p>華明之看著妻子堅定的眼神，終于點了點頭：“好，聽你的。但是要更加小心，我擔心……”“我知道?！鄙虬材容p聲打斷他，“我知道風險。但是明之，我們選擇的這條路，本來就不是坦途。接下來的日子，沈安娜更加謹言慎行。她深居簡出，除了必要的公務應酬，幾乎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在速記室里，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工作卻越發(fā)細致認真。這天，她正在整理文件，忽然被通知立即去參加一個緊急軍事會議。會議室里氣氛異常緊張。主持會議的將領面色凝重，聲音低沉：“根據(jù)可靠情報，共軍在華中地區(qū)的動向異常，很可能在近期發(fā)起大規(guī)模攻勢。我們必須盡快掌握他們的真實意圖和具體部署?！?lt;/p>沈安娜專注地記錄著，手中的筆快速移動，心里卻明白，這些情報必須盡快送出去，這關(guān)系到成千上萬戰(zhàn)士的生命。會議一直持續(xù)到深夜。散會后，沈安娜回到速記室，仔細整理會議記錄。她的心跳得很快，知道這份情報的重要性。當晚，她與華明之想盡辦法，終于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將情報傳遞了出去。三天后，捷報傳來。因為情報及時準確，我軍在華中地區(qū)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成功粉碎了敵人的進攻計劃。“值得了。”那晚，沈安娜輕聲對華明之說，眼中閃著淚光，“所有的冒險都值得了?！?lt;/p>華明之緊緊握住她的手：“可是你的處境更危險了。這次會議的內(nèi)容泄露，他們一定會追查。”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決然：“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只是……要連累你了?！?lt;/p>“說什么傻話?！比A明之將她攬入懷中，“我們早就是一體的了?！?lt;/p>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隨著戰(zhàn)局急轉(zhuǎn)直下，南京城內(nèi)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搜查、逮捕越來越頻繁，白色恐怖籠罩著整座城市。黨部大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走廊里低聲交談的人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頻繁的關(guān)門聲，以及調(diào)查科人員皮靴踏過水磨石地面發(fā)出的、令人心慌的脆響。文件傳遞的流程變得繁瑣而多疑，每一份經(jīng)她手的記錄，似乎都承載著審視的目光。她清晰地感覺到，那曾經(jīng)包裹著她的、因“業(yè)務精湛”而獲得的信任外衣，正在被一層名為“窮途末路”的猜忌慢慢侵蝕。前線的敗績像瘟疫一樣蔓延到此地每一個角落，轉(zhuǎn)化為對內(nèi)部無處不在的瘋狂篩查。這天傍晚，沈安娜下班途中，明顯感覺到有人在跟蹤。她不動聲色地拐進一家熟悉的布店，借著挑選布料的機會，仔細觀察窗外的動靜。兩個陌生男子在對面的街角徘徊，目光時不時掃向布店門口。她心里一沉，知道最后的時刻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外面突然傳來喧嘩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wèi)匆匆跑進來，聲音驚慌：“共軍快要渡江了！長官命令立即轉(zhuǎn)移！”辦公室頓時亂作一團。趁這個機會，沈安娜迅速將貼身藏著的文件塞進廢紙簍，劃著了火柴。“你干什么！”一個調(diào)查人員發(fā)現(xiàn)不對，沖了過來。但已經(jīng)晚了。重要文件在火光中迅速化為灰燼。“抱歉，”沈安娜平靜地看著他，“這些是機密文件，按規(guī)定必須銷毀?！?lt;/p>在隨之而來的一片混亂中，敵人倉遑出逃。沈安娜與華明之在南京地下黨的掩護下，悄然消失在南京的夜色中，就像他們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二零一八年深秋，重慶。紅巖革命歷史博物館內(nèi)，參觀者絡繹不絕。華毅老人站在一個獨立的玻璃展柜前，久久凝視著里面那個皮質(zhì)皸裂、顏色褪敗的棕色舊皮箱。一群前來參觀的大學生安靜地圍在他身邊。“這是我祖母沈安娜同志當年用過的皮箱，”老人的聲音平靜而深沉，帶著歲月的滄桑，“它跟著他們，從戰(zhàn)時的重慶，到抗戰(zhàn)勝利。又到了解放戰(zhàn)爭，解放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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