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戈壁灘上,時間是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它不流動,只堆積。堆積成這無垠的、死寂的黃沙,堆積成那些被風(fēng)啃噬得只剩骨架的遠山。這里,連鷹隼的盤旋都顯得緩慢而遲疑,仿佛畏懼這片天地亙古的空虛。然而,總有一些東西,是連虛空也無法吞噬的。</p><p class="ql-block">譬如風(fēng)。</p><p class="ql-block">這里的風(fēng),不是江南那種含著花香、帶著潮潤的軟風(fēng),它是這片苦旱之地上唯一的、暴烈的行吟詩人,同時也是冷酷的掘墓人。它終日在耳畔轟鳴,帶著一種純粹的、不容置辯的力,卷起沙礫,抽打著一切敢于凸出于地面的存在。人們說,這風(fēng)里藏著千萬個孤魂的嗚咽??晌铱傆X得,它更像一種雄渾而單調(diào)的宣講,內(nèi)容早已被重復(fù)了千萬年,關(guān)于消亡,關(guān)于遺忘。</p> <p class="ql-block">我此來,是為尋訪一位老人,一位被當(dāng)?shù)厝朔Q作“風(fēng)的信使”的人。他的名字——叫做月牙泉,他守著這片戈壁,也聽得懂風(fēng)的語言。</p><p class="ql-block">我在一座幾乎被沙土埋了半截的沙丘里找到他時,他正坐在門檻上,瞇著眼,望著遠處那片被熱浪扭曲的地平線,仿佛在等待一封來自遠方的郵件。</p><p class="ql-block">他的臉上,布滿比戈壁灘的龜裂更深、更密的皺紋,那是風(fēng)用無數(shù)個日月,一刀一刀鐫刻下的編年史。我向他說明來意,他并不答話,只沉默地引我走進屋內(nèi)。四壁空空,唯有一張土炕,一只水甕,而在炕的另一頭,竟齊齊整整地碼放著一疊用油布仔細包裹的本子。</p><p class="ql-block">他示意我坐下,然后用一雙枯瘦如千年胡楊枝的手,解開油布的結(jié)。那動作里,有一種近乎神圣的虔誠。</p> <p class="ql-block">“風(fēng),不是來索命的,”他開口,聲音沙啞,卻奇異地穿透了屋外風(fēng)吼的帷幕,“風(fēng),是來送信的?!?lt;/p><p class="ql-block">他翻開一本冊子,紙頁焦黃,上面是用沙粒寫下的、密密麻麻而又工整的字跡。</p><p class="ql-block">“你聽,這一陣,”他側(cè)耳,像在分辨風(fēng)中獨特的音節(jié),“這是‘春信’。它從東南方來,越過崇山峻嶺,身上沾著油菜花的粉,裹著洞庭湖的潮。它說,那邊的冰已經(jīng)化了,柳條軟了,燕子正在歸途。”他的手指撫過一行字,我瞥見那上面寫著:“癸亥年二月,東南風(fēng)急,攜水汽,料江南秧田已綠。”</p><p class="ql-block">他又翻開一冊?!斑@陣,是‘家信’。很多年前,一群勘探隊員在這里迷了路,有一個小伙子,每晚都對著風(fēng)吼的方向,說他后悔沒聽母親的話,娶了隔壁的姑娘。后來他們得救了,可他的話,被風(fēng)記住了。每年差不多的時候,風(fēng)都會把這段話,帶著他的懊悔,吹過這里。我替他記下了?!?lt;/p> <p class="ql-block">我一頁一頁地翻看,靈魂深處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溫柔的撼動。這哪里是簡單的氣象記錄?這是一個民族流淌在風(fēng)中的、活著的史詩。我看到了“墾信”,某年某月,一群人在何處種下了第一片防沙林,風(fēng)帶來了他們鋤頭破土的悶響;我看到了“詩信”,一位被流放的文人途經(jīng)此地,迎風(fēng)長吟的殘句,被風(fēng)收藏并年復(fù)一年地吟誦;我甚至看到了“戰(zhàn)信”,那風(fēng)中有金戈鐵馬的余音,有兵士遙望玉門關(guān)的嘆息。</p><p class="ql-block">月牙泉,這位孤獨的聆聽者與記錄者,他用一生的時光,在這死亡的禁區(qū)內(nèi),搭建了一座無形的、宏偉的郵局。他將所有被俗世忽略的、輕飄的期望、悔恨、壯舉與柔情,一一接收,歸檔,妥帖地安放在他這些脆弱的、卻又比巖石更為堅固的本子里。</p><p class="ql-block">希望是什么?在來此之前,我或許會描繪許多繁花似錦的藍圖。但此刻,我明白了。希望,或許并非確信春天一定會到來,而是在連一滴解渴的水都無比珍貴的絕境里,依然有人堅信,風(fēng)從東南來,它便不再是殺人的刀,而是捎來了萬里之外一整片海洋的濕潤與問候。是在絕對的沉寂與虛空之中,依然有人能從咆哮的噪聲里,分辨出一句微弱的情話,并將它鄭重地記錄下來,以待后世。</p><p class="ql-block">我終于明白,他為何被稱為“信使”。風(fēng),才是那個真正的、不知疲倦的信使,穿梭于時空,傳遞著生生死死、聚散離合的信息。而老人,是信使的信使。他將那些浩渺的、常人無法破譯的密語,轉(zhuǎn)譯成人類可以理解與傳承的文字。他守護的,不是風(fēng),而是風(fēng)中所承載的,所有關(guān)于“生”的訊息。</p><p class="ql-block">辭別時,夕陽將整個戈壁染成一片壯麗的血紅。風(fēng)聲依舊,但在我聽來,那無盡的喧囂已然沉淀,化作一種無邊無際的、深沉的寧靜。老人站在他那半陷的沙丘前,淺淺的一灣月,卻像一枚楔入洪荒的笑臉。</p><p class="ql-block">他遞給我一小塊被風(fēng)磨圓了棱角的青色石頭?!澳弥桑彼f,“這是風(fēng)的印鑒。它證明,你所聽到的一切,都不是虛妄。”</p><p class="ql-block">我攥著那塊溫潤的石頭,走入暮色。我不再回頭,因為我知道,在我身后的虛空里,屹立著一座由信念筑成的豐碑。那位“風(fēng)的信使”,他和他那一灣的冊子,正是一個民族在苦難的狂風(fēng)中,為自己留下的一最后的、關(guān)于希望的,活生生的檔案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