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九年前的10月26日，父親踏上了遠行的路。十月的風，再一次將這個特殊的日子吹到眼前。我從重慶飛抵池州，徑直趕往長江之畔李陽河的丁家山。撥開瘋長的草木，穿過藤蔓半掩的小徑緩步而行，終于停在枯草簇擁的墳前。紙燭微光在風中輕輕搖曳，素色花籃的緞帶拂過拜臺，如同子女欲言又止的思念，無聲鋪展在這片寂靜的天地間。</p><p class="ql-block">自年少離家，五十五載光陰悄然流轉(zhuǎn)。從重慶的霓虹到雪域高原的蒼茫，從野戰(zhàn)部隊的倥傯到邊關(guān)哨所的寒霜，從和平歲月的安寧到南疆戰(zhàn)場的硝煙——故鄉(xiāng)，始終是心口最柔軟的那根弦；父母，是行囊里最沉的掛念；而兄弟姐妹的情誼，恰如寒夜里不曾熄滅的爐火。</p><p class="ql-block">指尖輕撫父親親手修復并題寫書名的《批增·古文觀止》，扉頁上“民國十八年仲春出版，上海昌文書局發(fā)行”的字跡依舊清晰。紙頁泛著琥珀色的光，密麻小字間，朱筆圈點如星子散落。那是他青春留下的溫度，每一筆墨痕里，都藏著未說盡的期望，令我眼眶發(fā)熱。</p><p class="ql-block">翻開前幾年編印的《父親》影像集，幀幀舊照串起他忙碌的一生。1952年，老屋蘇小學師生合影中，后排那位眼神清亮的青年，是他教育生涯的起點。而后執(zhí)掌學校、步入機關(guān)、擔任局長，歲月在相紙上刻下皺紋，卻不曾磨滅他眉宇間的從容與篤定。那些閃光的履歷背后，是無數(shù)個默默耕耘的日夜，如同一首無字的奉獻之詩。</p><p class="ql-block">一次整理遺物時，泛黃的賬單與“拆東補西”的憑據(jù)靜靜映入我的眼簾。墨跡里浸著當年的艱辛。他們這一代人，把甜都留給了子女，自己咽下所有苦澀。對長輩，他們躬身如弓；為家庭，他們步履匆匆；為子女，他們背影佝僂——鞠躬盡瘁的一生，換來了我們安穩(wěn)長大的光陰。</p><p class="ql-block">1971年初，我參軍臨行前，父親塞來的20元錢與20斤全國糧票，至今仍在記憶中發(fā)燙。在那個票證貴過金的年代，那是他從微薄工資里硬省下來的，是從全家口糧中悄悄勻出的深情。我攥著那疊溫暖登船，舷窗外他的身影漸漸變小。多年以后，我才懂得那個轉(zhuǎn)身里藏了多少不舍。</p><p class="ql-block">那本塑料封皮的《家事記錄本》里，工整記載著子女婚嫁的禮單。早年多是花布、床單、被面，直到八十年代末才漸有禮金，少則五元十元，多不過百元。這些樸素的數(shù)字，勾勒出往日生活的輪廓——我們的成長，原是父親用微薄薪水一磚一瓦壘成，摻著母親日夜操勞的煙火氣。</p><p class="ql-block">改革開放的春風拂暖歲月，我們幾個子女各自成家，眼見日子日漸紅火，正想好好盡孝報恩，讓父親安度晚年時，他卻在我們滿懷期盼、最是需要他的當口，溘然長逝。</p><p class="ql-block">如今，他長眠于這處寂靜山崗，任寒風拂過墓前枯草。那些漸黃的草葉在風中輕顫，似在低語，又像無聲的呼喚。九年，三千二百八十八個日夜，隔開了此生與往世，再不能寄一封家書，更無從在視頻中相見。但我深知，他始終是那個心里裝著全家、念著兒女的父親。此刻我們立于墳前，只想拉拉家常：說說這些年的新光景，講講孩子們的成長，把九載的思念，輕輕說給他聽。</p><p class="ql-block">這些年來，家中添了不少喜氣：大弟和二妹夫已退休，安享清閑；大妹經(jīng)歷兩次車禍，康復良好，仍操持家事；二妹夫婦伴著外甥女，盡享天倫；小弟夫婦經(jīng)營著“阿丁飯店”，維持生計；小妹守著她的“種子世界”，過著自在的獨居生活。孫輩們都有了自己心儀的工作，有的還添了下一代，連當年最年幼的幾個，也已在學堂里長成翩翩少年與亭亭少女。您熟悉的翠微苑小院幾年前翻修過，更顯敞亮。母親隨大妹同住，八十八歲高齡，雖偶有腦梗發(fā)作，卻還能自理日常。您且放心，我們都盼著她安康長壽。</p><p class="ql-block">平日不忍多擾，只在清明、冬至前來祭掃：拂去墓前塵，敬上一炷香。您一生但求付出不問回報，簡樸成習，想來也已滿足。只是這些年，我常在夢中與您重逢：有時在奔馳的列車上并肩而坐，您仍叮囑我注意身體；有時在長江游輪憑欄遠眺，您指著遠方說那是故鄉(xiāng)；有時在漆黑的時空隧道相攜前行，您的手依舊溫暖有力；有時在蒼茫大海共乘一舟，您教我辨認星斗；有時在溫馨餐桌舉杯小酌，您眼角的皺紋依然如故；有時在書房共讀，您的聲音清晰如昨……然夢醒時分，淚濕枕巾，您的身影已杳，只剩年近九旬的母親與年過七旬的我，在歲月中相依。您漸行漸遠的背影模糊了視線，而身邊的兄弟姐妹，似乎也在時光里緩緩走向遠方。</p><p class="ql-block">是啊，人生這場風雨途中，要記得善待同行之人，珍惜為你撐傘之人，感恩那些始終不離不棄之人。生命走過四季，方知風霜雪雨皆是饋贈；緣分歷經(jīng)聚散，才沉淀出最真摯的情意；感情穿越歲月，終悟透人情冷暖里的真諦。</p><p class="ql-block">在時光的輪回里，我們不斷探尋生命的意義。其實，人活著的價值，從不在財富多寡，而在那些溫暖的瞬間：是您塞給我糧票時的鄭重，是燈下算賬時的專注，是照片里清亮的眼神；人生的長度，從不是數(shù)字的疊加，而是每個當下的真切感受——錯過了，便永無重來。人這一生，或跌宕起伏，或波瀾不驚，或風光無限，或平凡普通，終究都是一場歷程，最后終將殊途同歸。</p><p class="ql-block">我漸漸明白，人生本就是孤獨的旅行。每個人來到世間，都走在無法回頭的單行道上。孤獨原是生命的常態(tài)，我們終要學會與之共處。不必總期待他人的理解與陪伴，這世上從無真正的感同身受。要與孤獨和解，先要學會面對自己。正如有人所言：“孤獨是靈魂的留白，寂寞是未點燃的燈?！睂W會與自己對話的人，終將在寂靜中聽見萬物生長的聲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愿父親在天國，靜享歲月安然。我們都在朝著您的方向，一步步走來。待重逢那日，再續(xù)這未盡的團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