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從維也納酒店看洛陽龍門站前廣場，濕漉漉的人影綽綽，都撐著傘，拖著行李箱急匆匆的走，像水面上被風(fēng)吹亂的浮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秋雨里和翁若同夫婦分別。我們是在酒店門口的街道上用力地握手，說了“保重”、“再聚”之類的話。他們便上了網(wǎng)約車。這里到高鐵車站入口直線距離只有七、八百米。</p><p class="ql-block">我和妻轉(zhuǎn)過身。我們還要回酒店里等，等下午約車到洛陽站乘那一班慢悠悠的綠皮火車去寧波。這一快一慢，一東一南，仿佛也暗合了我們剛剛結(jié)束的，關(guān)于開封與洛陽的一場浮光掠影的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夢里飄著開封的雨絲。那雨，是陰冷的，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土腥氣，像是從地底深處翻上來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住在“亞朵”酒店。是老同學(xué)邵川幫助訂的房。他是地道的開封人，曾執(zhí)掌過開封電視臺，又曾在河南開封科技傳媒學(xué)院融媒學(xué)院當(dāng)過名譽院長，是象牙塔里傳道授業(yè)的教授。說起這座城，他眼里有光，是一種近乎于父親談起兒女成長的驕傲與熟稔。有他帶領(lǐng)著，我們便不是游客，倒像是來探訪一位深居簡出的、家道中落又中興的老貴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龍亭，便是這老貴族偌大府邸里存貯的一座正廳。</p><p class="ql-block">我們?nèi)r是下午，有些許陽光照耀。高高的臺基，一級級的石階，在陽光里顯得分外的醒目。這里剛才正在演出，現(xiàn)在，演出結(jié)束了。扮演皇上、皇后、太監(jiān)、大臣的演員們，正從石階上走下來，走得挺有氣勢。</p><p class="ql-block">我們走上去，感覺腿有些發(fā)軟，微微有些氣喘。</p><p class="ql-block">站在龍亭之上，四下望去，滿眼皆是綠樹、湖水和現(xiàn)代的樓群。邵川的手在空中劃過，說：“這下面，重疊著六座城?！?我心頭一震，隨即，便聽邵川娓娓道來。說來也怪，我聽著聽著，仿佛聽見了層層夯土之下，戰(zhàn)國魏、五代梁、晉、漢、周，以及那鼎鼎大名的北宋東京城，它們像六只沉睡的巨獸，鼻息輕慢而悠長。</p><p class="ql-block">當(dāng)年的宮闕萬間，都化做了土?！稏|京夢華錄》里記載的勾欄瓦舍，車水馬龍，如今只凝固成這龍亭腳下幾塊模糊的碑刻。潘家湖，楊家湖，一濁一清，在斜陽里泛著幽幽的光，像是歷史流下的兩行意蘊復(fù)雜的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開封的厚重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上。讓你不由得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地底下的那場千年的長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的雨，下得細密。我們走進清明上河園。這便像是將那場夢，用現(xiàn)代的手段，活生生地搬運到地面上來。張擇端的畫卷，在這里被抻開，拉長，填入了聲音與色彩。汴河的流水是清的，岸邊的柳絲是綠的。酒旗在微風(fēng)細雨中無力地飄著，穿宋裝的小販高聲叫賣。有表演，鑼鼓喧天。熱鬧是熱鬧，卻總覺得隔了那么一層。這精心復(fù)制的繁華，是一出華美的戲劇，好看，卻少了點魂魄一樣的靈動之氣。</p><p class="ql-block">我知道，真正的魂魄，不在這些仿建的樓臺與穿著古裝的人身上，而在龍亭之下，在那深埋的、沉默的土層里。這園子，是寫給今人看的一封情書，浪漫，卻難免矯飾；而龍亭，則是歷史本身留下的一頁殘破的日記，冷酷，卻真實可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下午去看開封府與大相國寺。開封府衙是重新修建的，氣象森嚴(yán)，讓人想起包龍圖那張鐵面。而大相國寺，香火繚繞里，千手千眼的觀音低垂眉目，靜靜地看盡了人世間的榮辱。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豪氣，早已散入風(fēng)里，只剩這綿綿雨后，打濕的花和尚塑像，以及潤濕的青石板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開封的吃食，也帶著濃濃的舊都氣象。邵川做東，請我們吃最地道的灌湯包和鍋貼。那包子，皮薄如紙，提起來像盞小燈籠，小心翼翼地咬破一點皮，吮吸那滾燙鮮美的湯汁，是一種精致的享受。然而，在開封，最讓我心頭溫?zé)岬模瑓s不止是這古都的風(fēng)物，更是那濃濃的人情和錚錚的人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同學(xué)艾玉學(xué)陪我們吃了兩頓晚飯。他是小個子，貌不驚人，走在開封街上，你絕不會多看他一眼?？伤麉s是從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槍林彈雨里，活著回來的英雄。老艾未曾負傷，這簡直是奇跡。他拿來一瓶存放了二十多年的五糧液酒，酒色已微微泛黃。幾杯下肚，他的話匣子打開。他說，打仗前天天喝酒，不知明日死活；及至真的上了戰(zhàn)場，身邊的戰(zhàn)友倒下去，血濺在臉上身上，那便什么也顧不得了，只剩下瘋了一樣，紅著眼晴沖向敵人。他說，打完了仗，從戰(zhàn)場上下來，他們這些干部都把立功受獎的事讓給了戰(zhàn)士。因為立功有機會提干，受獎有機會去軍校上學(xué)。</p><p class="ql-block">老艾說得平靜，我們聽得驚心。窗外是開封陰冷的雨，窗內(nèi)是這穿越了生死的老同學(xué)和這杯醇厚的老酒。歷史的敘事，忽然之間就有了體溫，有了呼吸，有了艾玉學(xué)這張微黑而平靜的臉。于是，開封的夜又多了些純真的溫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離開開封，我們兩對夫妻便像脫了韁的馬，自已乘高鐵抵達洛陽。我們到酒店里放下行囊，出來簡單吃了碗熱騰騰的牛肉拉面，然后，便包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白馬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洛陽的城市氣氛與開封迥異。若說開封是一位沉郁的、陷入往昔榮光里的老者，洛陽則更像一位見識過更大世面、更迭過更多王朝，顯得更從容、甚至有些淡泊的智者。</p><p class="ql-block">白馬寺是佛教傳入中原的起點，素有“釋源”和“祖庭”的稱謂和典故。寺里古柏蒼蒼，殿宇重重，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寧靜。這里不只有中土的佛殿，還有泰國、緬甸、印度風(fēng)格的佛殿比鄰，飛檐斗拱與金頂白塔相映成趣。這倒很符合洛陽的氣質(zhì)，它從不固守一隅。它海納百川，從東漢的白馬馱經(jīng)開始，便敞開胸懷迎接著四面八方的文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們接下來去看了“隋唐洛陽城遺跡”。明堂，巍峨壯麗，是武則天時代的神都核心。走進去，金碧輝煌，復(fù)建的穹頂之下，努力重現(xiàn)著昔日“萬象神宮”的氣派。我們站在明堂的臺上，遠眺天堂與應(yīng)天門。天堂是高塔模樣，據(jù)說內(nèi)里供著巨大的佛像；應(yīng)天門造型寬闊，當(dāng)年是舉行大典、接受萬國朝拜的地方。在陰而悶的天氣里，它們像三座巨大的沉默的符號，標(biāo)注著一個空前絕后的女性時代，也標(biāo)注著一個王朝的巔峰。然而，這巔峰也是寂寞的。我們腳下踩著的依舊是歷史遺址；眼前望見的，終究是仿建的磅礴和輝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行的最后一站是龍門石窟。到達時，天色向晚，輕風(fēng)拂面。伊水是泛黃色的，嘩嘩地流淌。我們沿著西山的青石路走出好遠，才隨逐人流上了棧道，緩緩而行。看密密麻麻的佛龕，從北魏一路開鑿到盛唐，像一部鐫刻在石壁上的史詩。最大的那尊盧舍那大佛，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歷經(jīng)千余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而巋然不動。她的面龐豐腴而雍容，嘴角那抹微笑，慈悲、恬靜，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洞察一切的超越感。我在人群里仰望，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那瞬間，所有的言語都顯得蒼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開封的歷史，是埋在地下的汴梁一夢，需要人們?nèi)グl(fā)掘和想象；而洛陽的歷史，尤其龍門石窟，是赤裸地袒露在你眼前的記載。它以山為紙，以錘鑿為筆，直白地告訴你，什么叫永恒，什么叫劫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洛陽，我們是自己請自己吃飯。吃尋常的小吃很開心: 鮮肉餛飩，茴香餃子，熱乎乎地下了肚，是老百姓果腹的滿足和體驗，不似開封那兩頓酒，喝得百感交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雨下得似乎又大了起來。我和妻終于登上了那列東行的綠皮火車。軟臥車廂里混雜著泡面、體味和雨傘的氣息。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開動了，慢悠悠地讓人心平氣和。窗外的燈火，流動成了一條昏黃的光帶。我閉上了眼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速游開封和洛陽這兩座古都城，讓人在色彩斑斕中品味了歲月的力量，而我們不過是這長河里兩葉匆匆而行的偏舟，在歷史的煙雨中，打了一個旋轉(zhuǎn)，又各自東南。</p><p class="ql-block">歷史，就是行走并尋找的一個又一個機緣的故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21日寫于寧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注】翁若同，解放軍體育學(xué)院基本系第一期五隊學(xué)員；原福建省國投集團公司董事長，全國勞動模范。</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