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梔子花》</p><p class="ql-block"> 晨光被雨霧揉成半透明的乳白,天地間懸垂的素紗將萬物裹進濕潤的繭。風斂了聲息,只余窗欞外濕漉漉的清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啜飲泥土與花苞釀造的瓊漿。</p><p class="ql-block"> 迷蒙中,無數(shù)白蝶的幻影浮起 —— 它們振翅的弧線沾著晨露,在低空劃出銀亮的軌跡,宛若舊信箋上洇開的墨痕,又似母親當年未及封緘的家書,折痕里還藏著溫軟的字句。</p><p class="ql-block"> 待黎明輕輕咬破云的繭房,雨聲已退成檐角斷續(xù)的珠簾。天光如宣紙般鋪展,帶著淺淡的米黃漫過窗臺。拭去霧氣,推窗的剎那,那群白蝶竟打著旋兒齊刷刷地棲向枝頭 —— 不,那分明是梔子花在墨玉枝葉間驟然舒展。被雨水洗得發(fā)亮的花瓣掛著水珠,每一朵都像破繭的蝶,每一瓣都在風中輕盈地 “飛翔”。仿佛春神將珍藏的鮫綃嫁衣拆解成千萬片月光,又裹上晨霧的暖意,任它們停駐在初夏的肩頭。</p><p class="ql-block"> 指尖輕觸,分不清是蝶翅的薄顫還是花瓣的柔癢。那白是褪去霜華的月光,落在掌心帶著雨的微涼;那香是穿透晨霧的梵唱,漫進衣襟時,宛如耳畔的暖息。它們以相同的韻律呼吸,在某個瞬間完成蛻變——是花朵模仿蝴蝶的翩躚,還是蝴蝶記取花朵的芬芳?</p><p class="ql-block"> 或許都不是。是去年落在我鬢邊的那一瓣,乘著今朝的雨霧回來了;是童年別在衣襟的那一朵,繞著歲月的軌跡飛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這滿園皎白,原是一場以柔情編織的離別與歸來。白得溫軟,像外婆縫冬衣時扯出的新棉,落在手背便暖到心底;香得綿長,像少年時他遞來的熱牛奶,余溫穿過歲月仍未散。垂眸時,一片素瓣飄落衣襟,恍惚又見那個雨天——他舉著油紙傘站在梔子樹下,傘沿垂落的雨珠里,映著滿樹白花與我泛紅的耳尖。</p><p class="ql-block"> 原來所有驚心動魄的白,所有魂牽夢縈的香,都是時光把往事釀成了花,在每個黎明等候與記憶里的故人重逢。</p><p class="ql-block"> 撐著傘循香駐足,這六瓣素魄開得恣意爛漫——不似玫瑰層瓣設防,更無牡丹端坐神壇。它在尋常人家的窗臺下靜靜吐艷,在車水馬龍的分隔帶間亭亭而立,在菜籃竹簍里安然酣睡。青磚皴裂的皺紋是它的溫床,籬笆銹蝕的骨節(jié)是它的依靠。任塵世喧囂,它自托起玉琢杯盞承接天光;雨珠在蠟質(zhì)葉面凝成星子,滑墜時叩響沉睡的香魂。</p><p class="ql-block"> 那泠泠顫音恍若穿過時光長廊,與舊年巷弄里的吆喝遙相呼應——長沙的麻石巷、上海的亭子間,都曾飄蕩著“梔子花——白蘭花——”的淺唱。賣花阿婆挎著竹籃,籃中花蕾沾著水珠,襯著翠葉格外清潤。黃昏時分,她們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街角,將那吳儂軟語譜成曲:“梔—子—花—”,”花”字拖著糯軟的尾韻,在斜陽里悠悠蕩開。這聲調(diào)與花香一樣,成了市井生活最溫柔的印記,輕輕撩撥著過往行人的心弦。</p><p class="ql-block"> 雨歇時最是銷魂。暗香如潮漫過每個角落,細看素瓣層層相疊,既非宣紙薄脆,亦不類綢緞艷烈,倒似江南女兒浸過梔子汁的夏布衫,洇著月光的釉色。風起時,白瓷碎片簌簌紛飛,恍若時光深處的心事流轉(zhuǎn)。從"梔子花開六瓣頭"的長沙方言的濁聲母字舒軟語,飄到紡織女工的飯籃邊——她們最愛將這潔白別在藍布工裝領口,讓渾濁的碎棉絮與花香在紡織機的節(jié)奏里交融。這些落花又像母親竹籃里的收成,在匱乏年代,用一碗梔子花炒蛋,將清貧過得活色生香。</p><p class="ql-block"> 心潭漾起銀質(zhì)發(fā)卡的光暈。那年中考后,她梳著麻花辮,發(fā)間別著梔子發(fā)卡,站在老梔子樹下遞來手抄歌本。扉頁鋼筆畫著六瓣花,旁書"淡淡青春純純的愛"。風拂過,她發(fā)梢的香氣踩著童謠韻腳,將笑渦蕩進歲月褶皺。后來她隨插隊的父母遠遷,只留下發(fā)卡和半瓶梔子泡的米酒。如今老樹已在舊城改造中消失,記憶里的落花仍在時光檐角婆娑。轉(zhuǎn)角處,只剩晨露凝成的句讀,懸在故事斷章——如深夜電臺飄出的老歌,溫柔里裹著歲月的沙礫。</p><p class="ql-block"> 而今梔子花已不稀罕。小區(qū)花壇里,它與其他花卉平分春色;馬路分隔帶上,它與香樟女貞比鄰;家家陽臺上,它在老人照料下開得轟轟烈烈。這花平常,卻藏著最樸素的人生哲理——不求溫室嬌養(yǎng),但求一方凈土;不羨牡丹富貴,但守本心清白。它的香不似蘭花的幽遠,不比茉莉的濃烈,卻自有一股踏實的甜,像極了尋常百姓的日子,平淡中自有真味。</p><p class="ql-block"> 暮色漫過鐵藝圍欄時,零落的芬芳開始縫制告別的錦囊。想起祖母說,漢代就有梔茜園專司染御服,這尋常花香里竟藏著兩千年光陰。賣花女郎的竹籃、香奈兒的香水瓶、賽珍珠筆下人物佩戴的梔子花發(fā)飾,都是時光借梔子寫下的注腳,更是東方文化的象征。晨露釀的酒浸不透時光封緘,正如紡織機停了,弄堂吆喝遠了,初戀背影淡了,但花香已成記憶的朱砂,在時光瓷胎上勾勒冰裂紋,燒制成永不愈合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而今花事如約叩窗,拾起飄落硯邊的素箋。月光在往事淚痕里抽絲,織就青色脈絡。忽然讀懂花萼絮語:這六瓣精靈從《詩經(jīng)》走來,經(jīng)歲月窖藏,把離別釀成陳釀,把平凡熬成堅韌。所有未及言說的芬芳,原是時光在信紙上按下的印章,欲說還休,卻在每個花開時節(jié),漫成生命里永不風干的回甘。</p><p class="ql-block"> 這哪里是花,分明是時光的偈語。一朵開在塵世煙火里,慰藉尋常日子;一朵謝在青春眉梢上,祭奠純真愛情;還有一朵,永遠懸在未完成的詩行間,等待某個推窗的剎那,與你的今生不期而遇。</p><p class="ql-block"> 你看,晨光里,賣菜阿婆在三輪車把手上系著梔子花;黃昏時,放學的女孩在書包上別著剛開的梔子;深夜里,加班的青年在案頭擺著含苞的梔子。這花,這香,早已滲進生活的每道縫隙,用它素白的身影,書寫這個時代最樸素也最動人的詩篇。</p><p class="ql-block"> 這素潔的芬芳,原是歲月寫給塵世的一封長信。當我們學會在喧囂處駐足,于浮華里低眉,便會懂得——每一朵梔子花的開合,都是時光在時間之書上留下的溫柔批注。</p><p class="ql-block"> 總有一個清晨,當雨霧再次將天地揉成乳白,當白蝶的幻影重新棲上枝頭,我們會聽見花萼深處的絮語:所有未及言說的深情,終將在某個初夏的轉(zhuǎn)角,漫成生命里永不風干的回甘。原來梔子花的故事,從來不是綻放與凋零的輪回,而是時光以一朵花的姿態(tài),向我們昭示——最恒久的芬芳,總是藏在最平凡的相守里;最動人的潔白,永遠綻放在最初的心動中。</p><p class="ql-block"> 縱使流年偷換,山河改易,這份清白如初的守望,依然在每一個尋常巷陌,續(xù)寫著人間最樸素也最深情的詩行。就像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晨光與雨霧,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p><p class="ql-block"> (完)</p><p class="ql-block"> 2012.草2025.10修訂于城南一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