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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鄉(xiāng)七里坡的山楂紅了(2)

篤定前行

<p class="ql-block"> 家鄉(xiāng)七里坡的山楂紅了(2)</p><p class="ql-block"> 文/勁草</p><p class="ql-block"> 秋陽穿過山楂樹的枝椏，在黃土坡上織出細碎的金網。我站在七里坡的塬上，看漫山遍野的紅果壓彎枝頭，像誰把天邊的霞撕成碎片，系在了每一根枝條上。風過時，葉隙漏下的光斑在紅果上流動，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果實墜著陽光，還是陽光吻著果實——這便是家鄉(xiāng)的山楂紅了，紅得熱烈，紅得扎實，像極了坡上那些彎腰勞作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春深綠如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七里坡的春天，是被山楂樹的嫩芽喚醒的。清明剛過，凍土還帶著些許涼意，枝頭就冒出星星點點的綠，先是怯生生的鵝黃，幾日春風一吹，便鋪成了連綿的碧。站在塬頂望下去，千樹萬樹的新綠順著山勢起伏，活像剛漲起來的春水，漫過溝溝壑壑，連空氣里都浸著草木的清香。</p><p class="ql-block"> 這時候的山楂林，最宜讀陶淵明的“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那些新抽的枝條像孩童的手指，怯生生地指向天空；葉片上的絨毛沾著晨露，在陽光下閃著碎銀似的光。祖父總說：“山楂樹性實，春不偷懶，秋才有指望?！彼麜钢z頭在林里轉悠，把雜草連根拔起，給樹根培上新土。“你看這土，得松快些，根才能扎得深?！彼植诘氖终茡徇^樹干，像在撫摸自家的娃，“樹和人一樣，得經春寒，耐春雨，才能熬出秋的甜?！?lt;/p><p class="ql-block"> 初夏的山楂花，是藏在綠海里的雪。細碎的白花攢成簇，不似桃李那般張揚，卻在深綠的葉間透著一股子清勁。走在林里，衣襟會沾上香，那香不濃，卻清得能洗去心頭的躁。有次遇見鄰家三嬸在樹下摘野菜，她指著花叢里的蜜蜂說：“這花雖小，蜜卻稠，你嘗過山楂花蜜不？甜里帶點酸，像過日子的滋味?！蔽蚁肫鹜粼鲗戇^的“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而不艷”，山楂花或許不似蘭草名貴，這份藏在綠葉間的素凈，卻更合了鄉(xiāng)土的性情。</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老人們愛說:“山楂花不落，春寒就不走?！彼麄兛椿ㄆ陂L短預測收成，像解讀自然的密碼。有年春寒料峭，山楂花遲遲不肯全開，本家三叔急得在林里轉了三圈，最后在每棵樹下埋了把玉米粒：“給樹加點勁，咱七里坡的地，不欺誠心事?！焙髞砟菆龌ㄩ_得格外盛，像是樹聽懂了人的期盼，把積攢的力氣全用在了枝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夏濃果初成</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入伏后的七里坡，被蟬鳴泡得發(fā)稠。山楂樹的葉子綠得發(fā)黑，巴掌大的葉片間，藏著綠豆粒大的青果，像一群怕生的孩子，躲在葉后偷偷打量世界。這時候去林里，能聽見果實在風里輕輕碰撞的"沙沙"聲，混著蟬鳴，成了夏日最悠長的調子。</p><p class="ql-block"> 母親常帶著竹籃去林里除草，她教我辨認哪些是害草，哪些是能吃的“地菜”?！澳憧催@山楂果，現(xiàn)在咬一口能酸掉牙，可到了秋里，就成了金疙瘩?！八乱活w青果遞給我，果皮上的絨毛蹭著指尖，青澀的汁水濺在舌尖，讓我直皺眉頭。母親笑得眼角堆起細紋：“酸才好，酸里藏著甜呢。就像你爹侍弄果樹，天不亮就去澆水，日頭最毒時還在施肥，現(xiàn)在看著苦，秋里收果時，他的笑比蜜甜。”</p><p class="ql-block"> 我見過父親抗旱的樣子。那年伏天百日無雨，山楂葉卷得像蠶繭，青果落了一地。父親挑著水桶在林里穿梭，扁擔壓得"咯吱"響，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濕痕。他給每棵樹的根澆足水，又在樹干上纏上濕草簾：“樹怕渴，更怕曬，咱得像疼娃一樣疼它們?！庇刑煲估?，我被雷聲驚醒，看見父親披著蓑衣在林里，原來他怕暴雨沖壞幼果，正給每棵樹下圍土埂。那身影在閃電里忽明忽暗，像一尊守著希望的石像。</p><p class="ql-block"> 這讓我想起老舍的話：“勞動是最有滋味的事。”七里坡的夏天，每個身影都浸在汗里，卻沒人喊苦。他們知道，那些落在果樹上的汗，那些灑在土地里的力，到了秋天，都會變成紅果上的光。就像村口那副老對聯(lián)寫的：“春播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樸素的道理里，藏著最實在的盼頭。</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秋高紅滿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白露一到，七里坡就被山楂果染紅了。先是枝頭最高處的幾顆，偷偷換上紅衣裳，像掛在綠幕上的小燈籠；沒過幾日，整座山都燒了起來，紅得轟轟烈烈，連風都帶著酸甜的氣息。這時候去林里，腳下踩著厚厚的落葉，頭頂是沉甸甸的紅果，恍惚間像走進了《紅樓夢》里的“赤霞宮”，滿目都是醉人的紅。</p><p class="ql-block"> 摘山楂是最熱鬧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齊上陣，竹籃、布兜、長桿全派上了用場。年輕人攀上樹枝，用剪刀小心地剪下果簇，“簌簌”的紅果落進籃里，像下了場紅色的雨；老人和孩子在樹下?lián)炻涔?，嘴里哼著小調，手上的動作不停。本家三叔的嗓子最亮，他編的山歌在林里回蕩：″山楂紅，山楂圓，顆顆紅果盼豐年；汗珠子，摔八瓣，換來好日子比蜜甜?！?lt;/p><p class="ql-block"> 我試過摘山楂，才知道這活看著容易做著難。紅果長得密，稍不留神就會碰掉旁邊的，得像繡花一樣仔細。母親教我：“手指要捏住果柄，輕輕轉一下，既不傷樹，又不掉果?！彼闹讣饨Y著厚繭，卻比誰都靈巧，一串紅果在她手里轉個圈，就穩(wěn)穩(wěn)落進籃里?！斑@手藝是你姥姥教我的，”她說，“她常說，樹有靈性，你對它好，它就多結果；你糊弄它，它就糊弄你?！?lt;/p><p class="ql-block"> 摘下來的紅果要及時處理。村里的曬場上，竹匾排成了紅色的海洋，山楂果在陽光下攤成薄薄的層，被風吹得輕輕顫動。婦女們坐在馬扎上，分揀果實，把個大飽滿的挑出來，準備送加工廠；稍小些的就做成山楂干，她們的手指在紅果間翻飛，像是在編織紅色的網。有次我看見張嬸給果核穿線，串成紅艷艷的門簾，她說：“山楂渾身都是寶，果能吃，核能玩，咱農民過日子，就得這樣精打細算?！?lt;/p><p class="ql-block"> 這讓我想起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寫的：“山楂化飲食，消肉積?！逼呃锲碌娜嗽缇投@個理。他們把新鮮山楂賣給藥材商，把次果做成山楂糕、山楂醬，連果核都能賣給藥材鋪。就像那句老話：“勞動出智慧”，他們把一顆紅果的價值，掰碎了、揉細了，做成了日子的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冬靜蘊生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雪覆蓋七里坡時，山楂林就成了素白的世界。枝椏上積著雪，像開了滿樹的梨花；地上的雪被踩實了，映著太陽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這時候的山楂樹，褪去了滿身紅妝，露出黝黑的枝干，沉默地站在寒風里，像一群守著秘密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但林里并非真的寂靜。有經驗的農人會趁著雪天給樹剪枝，他們說：“冬剪一刀，春多一梢?！备赣H拿著剪刀在林里忙碌，他盯著樹枝看半天，才下剪子：“這枝太密，得疏；那枝太弱，得去。樹和人一樣，得舍得丟，才能長得壯。”剪下來的枝條不能浪費，母親會把它們捆成柴，燒火時帶著淡淡的果香，把灶房烘得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雪后初晴的日子，最宜在林里散步。腳下的雪"咯吱"作響，枝頭的雪偶爾落下，“撲簌簌”濺起一片白。我看見本家三叔在樹下埋肥料，他說：“冬天的肥，是給樹吃的年夜飯，得讓它們吃飽了，來年才有勁結果?！彼麖澭膭幼?，讓我想起豐子愷的畫：“勞動著是美的，忙碌著是快樂的?！痹谶@片被雪覆蓋的土地下，藏著多少這樣默默的付出，才換來春的綠、秋的紅。</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加工廠冬天最忙。機器的轟鳴聲在雪地里傳得很遠，山楂被清洗、去核、熬煮，變成亮晶晶的山楂卷、圓滾滾的山楂球。女工們戴著白帽子，在車間里穿梭，她們的笑鬧聲混著果香，把寒冬都烘得暖洋洋的。有次我去廠里，看見墻上掛著副對聯(lián)：“山楂紅遍七里坡，產業(yè)富了百姓家”，字是村里的老秀才寫的，筆力遒勁，透著一股子自豪。</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紅果寄鄉(xiāng)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離開七里坡多年，我總在秋天想起那片紅。想起摘果時父親額頭的汗，母親指尖的紅；想起曬場上的山歌，加工廠的甜香；想起那些藏在紅果里的日子，酸里帶甜，苦里藏著希望。就像汪曾祺說的：“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而我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全藏在這口山楂的酸甜里。</p><p class="ql-block"> 去年秋天回去，發(fā)現(xiàn)七里坡變了樣。新修的水泥路通到了塬上，太陽能殺蟲燈在林間閃爍，電商們舉著手機直播摘果，“七里坡山楂”的名號，順著網線傳到了全國各地。但不變的，是山楂樹依舊紅得熱烈，是鄉(xiāng)親們臉上的笑依舊淳樸。本家三叔拉著我看他的新果園：“現(xiàn)在講究科學種果，產量高了，價錢好了，這日子啊，比山楂還甜！”</p><p class="ql-block"> 站在塬頂，看漫山紅果在風中搖曳，我忽然懂了：七里坡的山楂紅，從來不是簡單的顏色。那紅里，有春的希望，夏的汗水，秋的收獲，冬的孕育；那紅里，有父親的扁擔，母親的剪刀，本家三叔的山歌，是一代又一代人用雙手染就的底色。就像那句詩寫的：“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p><p class="ql-block"> 風又起了，吹得紅果輕輕搖晃，像在點頭，又像在訴說。我知道，無論走多遠，這片紅都會在記憶里發(fā)燙，提醒我：根在哪里，鄉(xiāng)愁就在哪里，那片用勞動染紅的土地，永遠是心靈的故鄉(xiān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