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稻增元 <p class="ql-block"> 在北京生活了四十余年，先農壇、頤和園，以及頤和園附近的三山五園，都是我時常徘徊流連之處。然而以往只是匆匆獨行、片斷游覽，從未想過它們之間藏著怎樣的聯(lián)系。直到某天與友人聊起“京西稻”，才恍然驚覺：這些地點背后，竟蜿蜒著一條與農業(yè)、歷史相系的隱秘脈絡。一念既生，便再難按捺——我決定踏上一場穿越時空的“農耕朝圣之旅”，循著稻香，重新走進這座城市的記憶深處。</p> <p class="ql-block"> 第一站，先農壇。</p><p class="ql-block"> 這里曾是明清兩代皇帝祭祀先農、舉行親耕典禮的莊嚴圣地。每年春季，皇帝親率文武百官至此，行隆重的親耕大禮。這并非尋常的農事活動，而是一場極具象征意義的國家級盛典，既彰顯“以農為本”的治國方略，又通過皇帝親手扶犁，三推三返的儀式動作，祈求上天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深刻詮釋中國傳統(tǒng)“天人相應”的哲學理念。</p><p class="ql-block"> 親耕禮成，皇帝與百官移步至“慶成宮”，以茶代酒，共祝春耕順利、秋收豐稔。</p><p class="ql-block"> 慶成宮最初名曰“齋宮”，是皇帝祭農大典前齋戒靜心之處。乾隆年間更名，轉為親耕禮畢后舉辦慶功宴飲的地方。由于該宮是北京中軸線上唯一設立的慶賀宮殿，因而使得先農壇與天壇、地壇等重大祭祀場所不同，更加凸顯了農業(yè)在傳統(tǒng)禮制體系中的崇高地位。</p> <p class="ql-block"> 皇帝親耕之地，名曰“一畝三分地”。與今日譏諷人們眼界狹隘的俗語不同，最初它專指這片神圣莊嚴的耤田。古制一畝地為十分，而皇帝僅親耕其中三分，以示重農勸稼，其余部分則由陪同的耆老、官員與農夫們共同完成。自明太祖朱元璋在南京確立該制，至永樂帝朱棣遷都北京，仍沿襲不變，遂成定制。</p><p class="ql-block"> 值得注意的是，親耕儀式中所用的稻種，與“京西稻”系出同源?？梢哉f，先農壇作為國家祭農的最高禮制場所，是“京西稻”在文化意義上的神圣起點。</p> <p class="ql-block"> “一畝三分地”所收獲的糧食，被專門貯存在素有“天下第一倉”之譽的東院神倉中。這座院落四周紅墻環(huán)抱，入口處是一座精致的垂花門，靜默中流露出皇家禁地特有的莊嚴與神圣。收獲的谷物先在收谷亭中風干晾曬，再經碾磨加工，最終納入神倉，以備國家祭典使用。</p><p class="ql-block"> 時光荏苒，如今的倉廒已成為歷史的遺跡，但卻依然彌漫著一種無形的豐饒。人們立于垂花門下，仿佛依稀仍可聽見歷史的回聲：風穿過收谷亭，猶如一聲悠長的嘆息，頌揚著曾棲息于此的、關于泥土、生命與蒼天的所有虔誠。</p> <p class="ql-block"> 第二站，頤和園耕織圖。</p><p class="ql-block"> 隱于頤和園西北角的耕織圖景區(qū)（原為清漪園），與先農壇淵源頗深，卻另有一番意境。如果說先農壇是皇帝親耕重農的禮制空間，那么乾隆所建的耕織圖，則是將重農理念化為可游可賞的文化實景長廊。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堪稱清代農業(yè)禮制的“雙子星座”。</p><p class="ql-block"> 景區(qū)內建筑素雅古樸，延賞齋、澄鮮堂、蠶神廟、水居村等錯落其間，與昆明湖東岸的銅牛遙相呼應，暗合“牛郎織女”的傳說意象。最珍貴的是四十多塊耕織圖碑石，以刀為筆、以石為紙，繪出農耕蠶織的全過程，堪稱一部石上農業(yè)史詩?？上鼈兠\多舛：1860年英法聯(lián)軍火燒清漪園，碑石多數(shù)崩毀；余下的在百余年間流離失所，被挪作墻基、墊石，漸漸星散?，F(xiàn)僅存部分碑石藏于國家博物館，見證了頤和園鼎盛、湮滅與重生的滄桑歷程。</p> <p class="ql-block"> 第三站，京西稻田。</p><p class="ql-block"> 沿京西的萬泉莊、海淀公園、六郎莊，一路穿行至北塢、中塢，再驅車向北抵達上莊，仿佛瞬間踏入了另一個世界。這里不僅有連綴成片的京西稻田，更有一望無際的稻海。夏日，萬畝禾苗翻涌如碧波；秋至，大地鋪金，仿佛天地織錦，一派生機灼灼，豐饒無際。</p> <p class="ql-block"> 漫步在稻田，每一步仿佛都走在一幅自帶濾鏡的畫卷中：陽光穿透綠葉，稻穗身披金紗。風吹稻浪，滿鼻都是清新的稻香。田間地頭，不時還會偶遇一些散落的鐵藝畫作。起初它們并不惹眼，但隨著腳步延伸，才發(fā)覺這些作品靜靜地遍布園中，如謎一般等待被發(fā)現(xiàn)。細細看去，方知它們的靈感源自中國古代的《耕織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耕織圖》為南宋縣令樓璹所創(chuàng)，被譽為中國最早系統(tǒng)描繪農業(yè)與手工業(yè)的組詩與圖譜，“第一部農業(yè)科普畫冊”，可惜早已失傳。后由清代宮廷畫師焦秉貞重新編繪，定名為《佩文齋耕織圖》，即民間所稱的“御用耕織圖”。</p><p class="ql-block"> 該圖共有“耕”、“織”兩部分。稻田中的鐵藝畫，選取的正是“耕圖”部分的內容，刻畫了水稻從播種到收獲的生長過程。有關方面通過這種現(xiàn)實與藝術、實景與畫作相融合的表達方式，意在將昔日已經損毀的耕織圖石碑文化內涵，重新賦予這片土地，完成一場跨越時空的文化傳承與重生。</p> <p class="ql-block"> 圖冊詩畫交融，意蘊深遠，分別由樓籌和康熙題詩。樓璹深耕民間，詩句語言淳樸，注重對農桑過程的細膩描摹與經驗總結，字里行間浸透著泥土的芬芳與農耕生活的喜憂。其《浸種》詩云：“谿頭夜雨足，門外春水生。筠籃浸淺碧，嘉谷抽新萌”，以簡淡之筆勾勒出生機初萌的春耕圖景，在民間廣為傳誦。而康熙身居朝堂，其詩則將農耕提升至國家策略的高度，傳達重農勸耕的治國理念，寄寓“共享升平”的政治愿景。如《祭神》詩中“一年農事周，民庶皆安逸。歌謠遍社村，共享升平世”之句，四海流傳，彰顯出太平盛世的理想圖景。二者視角雖一在田野、一在廟堂，卻共同禮贊了勞動價值與農耕文明，繪就了一幅國泰民安、物阜民豐的盛世長卷。</p> <p class="ql-block"> 然而，朝圣之路上的京西稻并不完全都是豐饒的美景，也有與大自然抗爭的壯懷激烈。我曾多次目睹過它們遭受鳥啄蟲蝕、風吹雨打、電閃雷鳴甚至冰雹襲擊之后的景象，也曾數(shù)次見證過它們如何在倒伏后重新挺立，以一種近乎悲壯的柔韌，書寫著“殺不死的終將更強大”的生命誓言。那看似纖弱的稻稈，實則是一根根不屈的脊梁；那低頭垂穗的姿態(tài)，正是成熟后的謙遜與從容！</p> <p class="ql-block"> 正是這種在挫折中成長、于磨難中涅槃的生命力，吸引無數(shù)游人前來。人們漫步田埂，凝望稻浪，窮盡心思只為捕捉一幀天地間的靜好，濃縮為方寸之間的留念。</p><p class="ql-block"> 手提藤籃、蹣跚學步的孩童，懵懂而認真地走進這片燦爛之中，仿佛正在親身體驗“粒粒皆辛苦”的深遠意味；五零、六零后們則于此重拾歲月，將一代人的青春與熱望編織進稻香之中，追尋著那曾經擁有過的時光與詩意。每個人，在這里都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光影與故事。</p> <p class="ql-block"> 據(jù)史料記載，京西稻可追溯至清代，是中國歷史上極為罕見的、由皇帝主導選育并推廣的宮廷貢米，最初被稱為“御稻米”。相傳，康熙曾于中南海豐澤園開辟水田，引江南稻種北上試種，偶然發(fā)現(xiàn)一株早熟且耐寒的變異稻穗。此后經年選育，終成“御稻”良種。后來乾隆又自南方引入“紫金箍”稻種，進一步豐富了京西稻家族的品種資源。</p><p class="ql-block"> 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代帝王跨越一百三十多年的推動，京西稻種植規(guī)模逐步擴大，形成了一套從育種、種植到貢納的，獨具皇家特色的農耕文化體系。</p><p class="ql-block"> 時光流轉至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毛澤東主席在研讀《紅樓夢》時，對書中提及的“御田胭脂米”產生濃厚興趣，隨即指示農業(yè)部門考證其品種來源，并要求糧食部門進行專倉收儲，用于國宴等特殊場合。由此，京西稻被正式納入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體系。</p><p class="ql-block"> 在國家重視與科技扶持下，京西稻種植面積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度達到十余萬畝的歷史高峰，品種亦從最初的御稻米、紫金箍，歷經多次選育，逐漸演進為當下的“京西稻3號”。</p> <p class="ql-block"> 當?shù)氐拇迕裾f，得益于積淀在昆明湖中的玉泉山泉水灌溉，早先的京西稻米粒橢圓飽滿、晶瑩如玉，呈淡綠色。蒸煮后米飯松軟細膩，清香微黏；所熬米粥潤滑香稠，香氣襲人。就連慈禧太后用膳，也指定京西稻為御用主食。但后來改用“南水北調”之水灌溉，稻米的顏色則有所變化。</p> <p class="ql-block"> 由于真正的京西稻，只誕生于海淀這一方水土：玉泉山、萬壽山周邊和上莊保護性種植區(qū)一帶。地域狹小、產量稀缺。名氣雖然很大，但市場上卻鮮難買到。特別是隨著近年來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和擴張，稻田漸成樓宇間的綠色遺跡，宛如一部活著的農業(yè)文物。加之種植成本高昂，收益微薄，全憑政策守護與農人執(zhí)念，才讓這片稻香年年不絕。</p><p class="ql-block"> 老饕們若想一試真味，唯有等到十月深秋，京西稻開鐮收割之時親至海淀產區(qū)。那時新米現(xiàn)售，限量登場，只要價格能夠接受，便可親享皇家貢品之美味。</p> <p class="ql-block"> 尋著歷史的軌跡，沿著農耕朝圣之路一路走來，不禁令人心生感慨：“重農”二字，在我國從來不是一句空泛的口號，而是一場貫穿精神信仰、文化傳承與物質創(chuàng)造的深沉實踐。從“南稻北引”的早期嘗試，到金穗垂首的皇家糧倉；從帝王傾心的一穗青禾，到萬畝良田翻涌的稻浪。京西稻，宛如一縷穿越時光的稻魂，不僅默默見證著京西大地的滄桑變遷，更沉淀為一個民族流淌在歲月長河中的鎏金記憶。</p><p class="ql-block"> 如今，昔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圖景已漸次隱入歷史的塵煙。然而，當我們靜立于今日的田埂之間，凝視那些由鐵藝鑄就的《耕織圖》，仿佛依然能望見辛勤勞作于阡陌之間的祖先身影，聽見百年來他們吟唱的那一曲曲古老的歌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