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親今年已九十五歲高齡了，思維敏捷，身子骨還算硬朗，這是我們莫大的福氣。我們總愛端詳她那雙布滿深紋、關(guān)節(jié)粗大的手，在她右手的中指上，曾戴著一枚特別的“金戒指”。自然，那不是真金的，而是一枚銅質(zhì)頂針，歲月久了，顏色沉黯下去，表面上密布著細(xì)小坑點(diǎn)，像是老人家臉上再也撫不平的皺紋。</p><p class="ql-block"> 母親原是大家閨秀出身，年少時(shí)十指不沾陽春水，于家務(wù)活上，可以說是笨拙的、生疏的。只是成了兩雙兒女的母親之后，便像是被生活的潮水推了一把，不得不操練起鍋碗瓢盆，學(xué)做起針線活來。于是，那枚銅頂針，便成了她指上褪不下的“金戒指”。</p> <p class="ql-block"> 記憶里的夜晚，總是從一盞煤油燈開始的。燈苗兒怯怯地跳著，將母親的身影放得很大，晃晃悠悠地投影在墻壁上。我們蜷在被窩里，睡意朦朧中，總看見母親還坐在那兒，微微佝著背，手上忙著活計(jì)。那枚頂針，在昏黃的燈下，便泛出一點(diǎn)幽幽的微光，一閃，一閃，像是夜海里最忠實(shí)的燈塔。那光點(diǎn)極小，卻似乎能暖透整個(gè)清寒的屋子。針線穿過粗布的“窸窣”聲，是夜里最安詳?shù)拇呙咔?。我們便在這曲聲與微光里，沉沉睡去，做著一個(gè)個(gè)關(guān)于新衣服與新鞋子的夢(mèng)，樸素的夢(mèng)。</p> <p class="ql-block"> 那時(shí)候，衣裳鞋襪，家家?guī)缀醵际恰白援a(chǎn)自銷”的。做新衣是臘月里的大事，母親用一年攢下的鈔票和布票換回一些布匹來，鄭重地請(qǐng)裁縫來家里做上幾日，我們便圍著看，雖樣式老套，色彩單調(diào)，心里依然激動(dòng)，滿是歡喜。然而更多的時(shí)候，仍是“新老大，舊老二，馬馬虎虎是老三，縫縫補(bǔ)補(bǔ)是老四”的日常待遇，孩子們的衣裳，像瘋長的身體，總是不知疲倦地破出洞來。于是母親的頂針，便夜夜不得清閑。</p> <p class="ql-block"> 記得有一年，姐姐陪母親去了一趟漢口的三伯家，回來時(shí)，竟像得了寶貝似的，帶回兩大包舊衣裳。那可是自帶有大城市時(shí)尚潮流的味道，面料和款式都讓我們眼前一亮，即便舊了些。那段日子，母親的頂針更是忙碌了。她將那些不合身的改了改，將磨破了的地方補(bǔ)了補(bǔ)。那一件件“補(bǔ)丁疊補(bǔ)丁”的衣裳，穿在我們身上，心里卻是滿滿的驕傲；若按如今年輕人的眼光，倒也算是別致的“復(fù)古”風(fēng)了。</p> <p class="ql-block"> 然而，頂針最能大顯身手的時(shí)候，還是在納鞋底。我總記得母親裱袼褙的樣子，用面粉打成的漿糊，氣味微酸，一層層地將破舊洗凈的布頭裱在門板上，曬干后揭下來，是硬邦邦的一大張。鞋樣是早就用牛皮紙剪好的，家庭成員人腳一張，依著樣子，將厚厚的袼褙剪成鞋底的形狀。納鞋底的針應(yīng)該是大號(hào)的，麻繩更是粗糲，要想讓它穿越那緊實(shí)的、足有半寸厚的底子，非得先用錐子在鞋底上戳個(gè)小洞，再借助頂針的力量將針頭穿過去，否則手指是吃不消的。母親用頂針的凹坑抵住針屁股，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凝聚在那中指上，只聽得“噗”的一聲輕響，針尖便從另一面倔強(qiáng)地探出頭來。然后她熟練地用拇指和無名指夾住，猛地一抽，再在大腿膝蓋處一拉，麻繩便被拉得緊實(shí)了。這一頂，一拉，一來，一回，密密麻麻的針腳便組成了齊整的橢圓形的圖案，像一片魚鱗，也像一方刻在歲月里的印章。這活兒極其費(fèi)手，母親的指上，常被麻繩勒出紫紅色的痕，磨出亮晶晶的水泡。那枚頂針，便在這反復(fù)的摩擦與撞擊下，添上了一個(gè)又一個(gè)新的印記。</p> <p class="ql-block"> 如今，母親年事已高，她的手指枯瘦了，頂針套上去，總是松松地往下掉，怕<span style="font-size:18px;">是再也戴不了這枚“金戒指”了</span>。如今它靜靜地躺在抽屜里，用紅絲巾裹著，我有時(shí)會(huì)取出來，放在掌心里看。它的顏色愈發(fā)沉黯，邊緣甚至生出些斑駁的銅綠，像一滴凝固了的、古老的汗?jié)n。它不言不語，可我仿佛還能聽見那“噗噗”的針線穿過厚布的聲音，還能看見煤油燈下那一點(diǎn)堅(jiān)韌的、溫暖的微光。</p><p class="ql-block"> 這枚銅頂針?biāo)颇赣H幾十年歲月里不曾摘下過的金戒指。金子是亮的，是軟的，是裝飾品；而這銅是暗的，是硬的，是老物件。母親雖沒有金子般的光華，卻有著銅一般的堅(jiān)韌與沉實(shí)。她用這枚頂針頂過了生活里所有粗糲、艱澀的關(guān)口，將我們童年那些破碎的、寒傖的縫隙，一針一線，細(xì)細(xì)縫合，納成了兒女們足以行走一生的、厚實(shí)的底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1.《中國作家網(wǎng)》2025年10月19日推出；</p><p class="ql-block"> 2.《江淮時(shí)報(bào)》2025年10月20日推出；</p><p class="ql-block"> 3.《彭城晚報(bào)》2025年10月26日頭條刊發(fā)；</p><p class="ql-block"> 4.《家鄉(xiāng)》雜志社2025年11月1日推出；</p><p class="ql-block"> 5. 加拿大《文學(xué)與文化》半月刊2025年10月（2）刊發(fā)；</p><p class="ql-block"> 6.《紹興日?qǐng)?bào)》2025年11月8日頭條刊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