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跨越三百年——避暑山莊游記

雨后斜陽

中秋前游了承德避暑山莊。踏入宮門，仿佛一步便跨過了三百年的光陰。那“避暑山莊”四個鎦金大字，在塞外清朗的日光下，雖然有些斑駁，卻依舊端凝地注視著往來如織的蕓蕓眾生。門內(nèi)門外，是兩個決然不同的世界。門外是車馬喧囂的市井人間，門內(nèi)，卻是一片被歲月浸染得深沉而靜穆的山水。 我沒有隨著人流直撲那幾處有名的樓臺，只是揀了條僻靜的小徑，漫無目的地游走。腳下的石鋪路被磨得光亮，縫隙里探出茸茸的青苔，濕漉漉的，想來是昨夜剛下過一場雨。路引著我，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湖區(qū)。 眼前豁然開朗的，是一片浩浩蕩蕩的湖水，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塞湖”。水是碧澄澄的，像一塊極大的、涼沁沁的翡翠，將天光云影都涵容在里面。岸邊的垂柳，拖著長長的、倦倦的綠條，一動不動，仿佛也在這午后的暖陽里睡著了。目及之處那些亭臺樓閣，水心榭、如意洲、煙雨樓……名字都極雅致，像是從宋人的詞里挑出來的。它們各抱地勢，錯落有致，又由曲折的長堤與拱橋連綴著，迤成一幅長長的、疏密有致的畫卷。 這畫卷是靜的，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我倚著水邊的欄桿，看那水紋細(xì)細(xì)地、一圈一圈地漾開，心里卻無端地想起這園子的舊主人來。當(dāng)年的愛新覺羅·玄燁，那位雄才大略的康熙皇帝，為何要在這蒙古高原與華北平原的襟喉之地，耗費(fèi)如許心血，營建這樣一座兼具南北風(fēng)致的園子呢？這湖光山色，這亭臺水榭，怕不全是閑情逸致的寄托。這柔美的、江南似的景致底下，藏著的，或許是一副剛健的、經(jīng)營四方的帝王心腸。這山莊，不啻是一座沒有城墻的、用風(fēng)景與懷柔筑起的長城。想到此，那眼前的粼粼波光，仿佛也帶上了歷史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心上了。 順著湖向西走，便到了文津閣。這是一處極幽靜的所在，院子里松柏森森，帶著一股書卷的寒香。這便是貯藏《四庫全書》的七大閣之一了。我站在那池水前，看日光透過石峰上的月牙形漏窗，在水底映出一彎清亮的光影，與天上的日頭，正好湊成一雙。古人說“水中月，鏡中花”，是虛幻的；可是，這水中的月，卻偏偏是實在的光。這精巧的構(gòu)思，這虛實相生的意趣，令人嘆服。然而，我的心里卻泛起一絲苦澀。這藏書的樓閣，這“文津”的題名，本意是要“匯通古今，津逮后學(xué)”的?？赡遣烤幾胗诖说摹端膸烊珪?，在整理文化的同時，又何嘗不是一場對文化的閹割與清洗？文明的傳承，有時竟是這樣一件殘酷的事情，要用一部分的死亡，來換取另一部分的新生。這滿架的典籍，這滿園的寂靜，仿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種輝煌而悲涼的悖論。 再往深處，便是山區(qū)了。山路蜿蜒，林木愈發(fā)蔥郁。蟬聲在這里變得極宏大，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將整座山都籠罩其中。這聲音是聒噪的，卻又襯得四周愈發(fā)幽靜。偶爾有風(fēng)穿過松林，發(fā)出潮水一般的松濤聲，那蟬鳴便像海上的浮標(biāo)，時隱時現(xiàn)。我攀上一座高處的亭子，憑欄遠(yuǎn)眺。整個山莊的布局，便了然于胸了。宮殿區(qū)是莊重的序言，湖區(qū)是婉約的正文，而這山區(qū)，則是雄渾的結(jié)語。那蜿蜒的宮墻，像一條灰黃色的、疲憊的巨蟒，靜靜地伏在山脊之上，將園內(nèi)的清平世界與園外的蒼茫塞北，分隔開來。 墻外，是當(dāng)年八旗子弟演練騎射的木蘭圍場，是蒙古王公朝覲時搭建的氈房故地。這堵墻，圈住了一方山水，也圈住了一個時代最后的、自給自足的夢。這夢里，有“萬壑松風(fēng)”的雄健，有“云山勝地”的酒脫，也有“煙波致爽”的安寧。然而，這夢終究是醒了。當(dāng)英吉利的炮艦轟開國門，當(dāng)圓明燃起沖天大火時，這深藏在塞外的“避暑山莊”，又如何能真正地“避暑”呢？它所能避開的，怕也只是歷史洪流中，那最后一點虛幻的安逸罷了。 暮色從林木的根部和亭臺的角落里，一點點彌漫開來。我回頭望去，那湖，那山，那殿宇的飛檐，都漸漸融成一片蒼莽的、沒有分別的深青色。來時覺得這園子太大，走得人腳軟；此刻卻覺得它太小，小得裝不下三百年的興衰榮辱，小得只是一本厚重史書里，一枚精致的、卻已褪了色的書簽。 走出宮門，市聲再度如潮水般涌來。我仿佛從一個長長的夢里醒來，身上還帶著園中那松風(fēng)與水汽的涼意。這涼意，滲進(jìn)肌膚里，競有些沉甸甸的，揮之不去。路邊野花在秋風(fēng)里搖曳，仿佛述說著避暑山莊三百年的歷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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