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憶任孚先先生</p><p class="ql-block">呂 振</p><p class="ql-block"> 到今年為止,任先生已經(jīng)走了八年了。八年,時間也不算短了,有一些記憶,也慢慢沉淀到心底去了。我想寫一寫任先生的意愿越來越強烈,不為別的,只為他是我所尊敬的一位親戚、長輩,是我求學和創(chuàng)作之路上的一位見證者、鼓勵者、指導者?! ≡谖仪嗌倌陼r期,對“任孚先”這個名字,有兩次印象深刻。一次是我上初中時,喜歡上了讀小說,母親跟我說,她的四姨夫任孚先就是個作家(母親分不清作家和評論家的區(qū)別),在省作家協(xié)會工作。母親年輕時,有一年為幫助四姨照顧姥姥,曾在四姨家住了兩個月,她說四姨家里有很多書,言外之意,也希望我以后能像她四姨夫一樣,成為一個讀書人,走出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生模式。另一次是我上高中時,學校發(fā)了個通知,組織學生參加全省大中小學生的征文大賽,征文的主題我已經(jīng)忘記了,但通知上寫著征文大賽組委會名單,主任就是任孚先?! 〉任乙姷竭@位傳說中的姨姥爺,已經(jīng)是我讀大學的時候了?! ∧鞘?006年,我在青島大學中文系讀大二,那年春節(jié)后的正月初五,小姨要去濟南看望任孚先夫婦,我和小姨同往。到了匯苑家園任先生的家,是二樓的一套三居室,任先生夫婦見到我非常高興,說我長得像我母親。先生家里文化氣息濃郁,墻上懸掛著著名學者吳組緗、郭預衡贈送他的書法條幅,還有一幅書法名家魏啟后的字,客廳里好幾盆鮮花開得正盛。當聽說我在大學學的是文學專業(yè),先生非常贊許,跟我聊起了對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看法,并拿出剛出版不久的《任孚先序跋集》簽名贈我,還讓我從書架上選書看,喜歡的就帶回去閱讀,我選了一本作家張煒1986年初版的中篇小說集《秋天的憤怒》,還有學者劉夢溪的《<紅樓夢>新論》,這都是作者簽贈給先生的書。當時我在大學正主編一份文學小報,想請先生為小報題詞,先生揮毫寫到:“文學在任何時代都是崇高的、神圣的,她是一個民族的靈魂,在文學的領域內(nèi),永遠需要志士仁人,我希望有志于文學事業(yè)的學子們,在這塊領域內(nèi)辛勤耕耘、播種,取得豐碩成果,為弘揚我們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做出貢獻?!薄 ?008年春天,我再次去濟南看望任先生,先生問,你很快就要大學畢業(yè)了,未來想從事什么職業(yè)?我說,根據(jù)自己的興趣和特長,還是希望能夠和文字打交道,在宣傳文化部門找份工作。先生說,那就考一考公務員,或者報社、出版社、電視臺這些文化單位。先生知道大學生就業(yè)難,就主動提出,他有位朋友在萊蕪日報社當領導,如果我回老家工作,可以考慮找找她。他立即伏案,展開信紙,給朋友寫了一封推薦信,囑咐我如果就業(yè)不順利,就帶著這封信去萊蕪日報社找他的朋友,看看能否謀一個差事。后來我大學畢業(yè)考取了青島日報社,雖然沒有用到任先生手寫的這封推薦信,但他對我的熱情幫助和提攜,依然令我感動?! ?010年秋天,我考取了山東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從青島輾轉(zhuǎn)到濟南求學,離先生更近了。周末我去看望先生,他非常高興,握著我的手說,咱們不但是親戚,還是校友了。任先生1956年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當時名家云集,有馮沅君、陸侃如、高亨、蕭滌非四大教授,都是學界德高望重的前輩。任先生跟我講,他那一屆學生共108人,被稱作“一百單八將”,很多同學大學畢業(yè)后都做出了驕人的成績,比如國家財政部部長項懷誠、文心雕龍研究專家牟世金、古代文化史專家向仍旦、散文理論家佘樹森等。先生在大學期間,就在著名刊物《文史哲》發(fā)表了《讀楊沫的<青春之歌>》《漫談<紅旗譜>的民族風格》等論文,展現(xiàn)出過人的才華。大三的時候,他參與撰寫的三卷本《中國當代文學史(1949—1959)》出版,在人民大會堂展示,成為獻禮新中國成立十周年的禮物。 在山大讀研的三年,我有空就去看望任先生,交流比較多。有時候我會給他帶些萊蕪老家的柴雞蛋,有時候會帶些從菜園剛摘下來的新鮮瓜果,有時候帶些小米煎餅和順香齋南腸,都是家鄉(xiāng)的味道,先生和老伴很喜歡。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有老年人普遍存在的寂寞與悵然,也喜歡與年輕人交朋友,聊聊文學動態(tài)和社會發(fā)展。在交流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他的思維非常敏捷,觀點具有包容性和現(xiàn)代性,一點也不保守,他對張悅?cè)?、韓寒、郭敬明等80后作家也非常關注,讀過他們的部分作品。 先生鼓勵我多讀書,多寫文章,他曾帶我到南郊一處房子參觀他的藏書,還看到了國畫大家于希寧贈送他的梅花圖,書法大家蔣維崧寫給他的字。新世界出版社再版了他的《全注全譯山海經(jīng)》,他拿到書后就簽名贈我,并在扉頁題寫:“未出土時便有節(jié),及凌云處尚虛心”。我在讀研期間寫了一本關于大學生活的書,先生看后非常高興,覺得我很努力,就給他的朋友、山東教育出版社負責人寫了一封信,推薦我的處女作出版。后來因為其他原因,這本書最終在中央廣播電視大學出版社出版。新書出版后,我給先生送去一本,他撫摸著散發(fā)著墨香的新書,問我還有沒有其他文章發(fā)表,我說還發(fā)表過幾十篇散文隨筆,先生說,如果夠了條件,我做你的推薦人,推薦你加入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他總是這樣對我鼎力相助,既讓我感受到了長輩親人對晚輩的呵護,又感受到了文壇耆宿提攜新人的熱誠?! ∮袝r候,他也跟我聊起自己的過往,年輕時因為家庭成分不好,許多方面受到了影響,工作后處處謹慎、倍加努力,取得了一些成績,除了自己的文學研究以外,還參與過一些重要活動的組織和重要文稿的起草,幾任山東省委主要領導都比較信任他,直接找他商量文化領域的重大事項。但他也直言不諱地說,改革開放以后自己參與的行政事務太多,真正投入在文學研究和評論方面的精力不足三成,要不然,還會寫出幾本有分量的著作。根據(jù)我的感受,任先生并非那種書齋式的學者,他喜歡參與社會事務,喜歡交朋友,“立功”與“立言”都看重,這是他的性格使然,其中的得與失,都是自己的選擇?! ?011年夏天,任先生的老伴、我的姨姥姥因肺病去世,我的母親和舅舅來濟南奔喪,我也到任先生家去看望他。他半躺在床上,背部倚靠著床頭,神情肅穆,沒有多少話,能感受到那種失去相依相伴半個世紀的愛人的悲傷。我默默地坐在任先生的身邊,覺得用什么語言都無法安慰他,只希望他的身體不要被擊垮。這期間,陸續(xù)有人來探視問候,還帶來了許多營養(yǎng)品,言語之間能夠聽出,很多都是他以前幫助過的人,人家都記得他的好,都心懷感恩,在特殊時刻送來一份溫暖?! ?013年春夏之交,我研究生畢業(yè),考上了中央宣傳文化單位的公務員,任先生得到消息,特別高興。在我離開濟南到北京工作之前,先生專門在小區(qū)南門外的一家飯店請我吃飯。他晚年身體不好,很少出門,我扶著他走在路上,他那瘦弱的身體,感覺一陣風就要被刮倒。到了飯店,我們兩個人,點了一大桌子菜,先生還破天荒地陪我喝了一點酒,其實醫(yī)生是不允許他喝酒的。先生跟我一起暢想未來,說在北京的大舞臺更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對我的希冀,那是一種老人看到子孫后代光耀門庭的開心,看到年輕人投身于文學道路的欣慰,其實更多的是,先生在我身上看到了他年輕時候的影子,那種朝氣蓬勃朝自己的理想奔跑的樣子。他那時候,受制于各種社會因素,命運不能完全由自己主宰。今天是個公平的時代,年輕人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就可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斈甓?,我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先生查出身患胃癌,因為本來就身體虛弱,無法做手術,只能保守治療。他女兒、女婿陪他到北京大學腫瘤醫(yī)院就診,我第一時間到醫(yī)院去探視,醫(yī)生看了片子,分析了病情,提出了治療方案。當天晚上,我們在城南一家火鍋店一起吃飯,我勸慰先生不用過度擔心,年齡大了,腫瘤長得也慢,只要配合醫(yī)生治療,調(diào)節(jié)好心情,總能看到希望。當時我出版了一本散文集,書中有一篇文章就是寫他的,我把書送給他看,先生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 ?lt;/p> <p class="ql-block">先生返回濟南后,過了一段時間,他的女婿給我來電,說打聽到北大腫瘤醫(yī)院有位專家治療胃癌經(jīng)驗豐富,想讓我?guī)兔焐纤奶?,任先生再來看一看。于是我就一直關注著醫(yī)院網(wǎng)站上放號,可那是一位大專家,全國的患者都盯著,一放號就搶光了,電話預約也沒有號。我那時候來京不久,也沒有多少人脈,等了一周的時間,天天刷網(wǎng)站打電話,也沒有掛上那位專家的號。無奈我只能將此情況告知任先生的女婿,他表示理解,說再聯(lián)系一下任先生在北京的老同學,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后來有沒有掛上這位專家的號,先生有沒有再來就診,我就不得而知了,對此我覺得特別愧疚?! ∥倚睦镆恢钡胗浿壬纳眢w狀況,2014年秋,在我結婚之前,我?guī)笥鸦乩霞衣愤^濟南,專程一起去看望了任先生。那天他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專門把女兒、女婿叫回家,讓他們在家里給我和女友做飯吃,我因為還要回母校辦事,就沒有在先生家里吃飯,他覺得非常遺憾,囑咐我再回來的時候一定要在家里吃頓飯。沒想到,這竟是我和先生見的最后一面。2015年10月14日早晨7點多,我收到任先生女兒打來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哭著說,她父親于今天凌晨去世了。聽到消息,我內(nèi)心無比悲痛,可敬可愛的任先生,終究還是去了,享年八十歲,我再也無法和他探討文學與人生了。追悼會那天,因為單位有非常重要的工作,我無法請假趕回濟南,就委托友人送去了花圈,遙祭先生遠行?! σ晃晃娜俗詈玫膽涯睿褪情喿x他的著作。在一個周末的清晨,我翻出了任先生的全部著述,約有一二十種,放在案頭,一本一本撫摸著,翻閱著,很多扉頁上都有他的簽名和贈言,睹物思人,悲戚愴然。我在想,一個人只能活一次,短的幾十年,長的近百年,這僅有一次的生命,應該如何度過,才算是有意義的呢?我的答案是,充分挖掘和釋放自己的生命潛能,為這個社會做出些實實在在的貢獻,活出自己的人生履痕來,也就對得起來世界上走的這一遭了。從這一點來說,任先生做到了,他有他的獨特價值在?! ∫皇窃诠诺湮膶W研究方面,他和友人整理出版了《全注全譯山海經(jīng)》,向大眾普及古代文化經(jīng)典,并且在《聊齋志異》研究方面成果豐碩,出版了《聊齋志異評析》《聊齋志異藝術論》,提出了許多新穎的見解。二是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方面,他和友人出版了《山東解放區(qū)文學概觀》《現(xiàn)代詩歌百首賞析》,其中《概觀》是國內(nèi)出版較早的解放區(qū)文學研究專著,曾獲得中國解放區(qū)文學研究一等獎,許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著作中(比如黃修己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史》),都提到了《概觀》這本書。三是在當代文學研究和評論方面,他用功最勤、成果最豐,陸續(xù)出版了《文學創(chuàng)作漫談》《片羽集》《山東新時期小說論稿》《任孚先文藝論集》《任孚先序跋集》等,尤其是對山東當代作家的研究與扶持,可以說是兢兢業(yè)業(yè)、嘔心瀝血,劉知俠、馮德英、郭澄清、董均倫、邱勛、李存葆、張煒、矯健、王潤滋、李貫通、許評、畢四海等山東作家,先生都給他們寫過專門的評論文章,八十年代文學“魯軍”的崛起,與任先生這一代評論家的評點推介有很大的關系。四是在民間文學方面,他和友人編選出版了神話故事集《狐貍媳婦》,還出版了《古今文化名人傳奇》等著作。五是在文學史料建設方面,他和友人主編出版了《齊魯文化大辭典》《中外文學評論家辭典》等重要辭書,還擔任了《山東新文學大系》當代卷的主編(現(xiàn)代卷主編系著名學者朱德發(fā)先生)。六是在文學期刊建設方面,他年輕時擔任了多年《山東文學》編輯,1985年創(chuàng)辦了山東省唯一一本文學評論雜志《文學評論家》,該刊在八九十年代發(fā)表了許多有影響力的文章,參與了全國文藝理論爭鳴,后來刊物改版,他又擔任了多年的《文學世界》《新世紀文學選刊》雜志社社長。 說到《文學評論家》雜志是先生創(chuàng)辦的山東第一家文學評論刊物,除此之外,先生還創(chuàng)造了幾個“第一”。他1960年分配到山東省文聯(lián)工作,是省文聯(lián)(那時省作協(xié)隸屬于省文聯(lián))第一個專職從事文學評論的大學生。1982年他的文藝評論集《片羽集》出版,這是改革開放后山東省出版的第一部個人文藝評論集。1983年出版的《山東解放區(qū)文學概觀》,是國內(nèi)第一部研究解放區(qū)文學的專著。他主編出版的《中外文學評論家辭典》,是國內(nèi)第一部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部專收文學評論家條目的辭典。他參與主編的《齊魯文化大辭典》,是國內(nèi)第一部地域性文化辭典。他在山東文壇默默耕耘半個多世紀,做了許多開風氣之先的工作?! ∠壬呀?jīng)走了八年了,在這深沉的夜,我看著京城的萬家燈火,想起和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覺得倍加珍惜,無限回味。一個人走了,許多人就把他忘記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但我也相信,一個人走了,肯定還會有許多人記得他,想念他。任先生的親人、朋友、學生,他所幫助過的人,肯定還會在某個時刻想起他來,想起這位熱誠的、堅強的、睿智的、臉上總掛著笑容的老人。其實,時間是最嚴明的,大浪淘沙,我們每個人,都只是人類鏈條上的一環(huán),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就該謝幕了。任先生的一生,算不上轟轟烈烈,也并不完美,但他活出了他自己的樣子,在文學領域也鐫刻下了自己走過的足跡,這就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呂振,1985年生于山東萊蕪,研究生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現(xiàn)供職于中央宣傳部。著有《望鄉(xiāng)書》《師門問學二十年》《書與信中的舊時光》等散文集7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