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方在春</p> <p class="ql-block"> 弱小的女人 偉大的母親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方在春口述 /女兒劉成平整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是老方,今年98歲 。自1949年11月9日參加震驚中外的兩航起義從港澳歸來,一晃已76載?;厥装倌耆松罚S多往事已經(jīng)淡漠,唯有總角之年時,為躲避日本侵略者殺戮,七八歲的我牽著曾是大家閨秀媽媽的衣襟,背井離鄉(xiāng)逃難路上幾乎凍餓而斃的經(jīng)歷,永遠(yuǎn)刻印在記憶里。今年 2025,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我從童年至今,一聽到那句“丟掉了爹娘回不了家鄉(xiāng)”的歌詞,便淚濕衣襟,會想起失散了的外婆和命運多舛的母親。如今我已難于親自握筆,讓年過古稀的女兒捉刀,把藏在我記憶深處的這段經(jīng)歷再次整理記錄下來,警示后人不忘國難。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37 年日寇鐵蹄踏碎祖國大好山河。南京大屠殺后不久的一天凌晨,津浦線上鳳陽小城的人被密集槍聲從睡夢中驚醒。日本人來了! 連遭夭子、喪夫厄運的年青媽媽,帶著我和大我4歲的姐姐,攙著身披棉被的外婆,一把鎖頭鎖上了雖清貧卻溫馨的家,隨人群步行逃往山村,逃離了家園。國破家亡,從此再沒回去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陰沉的天空飄落夾著雪粒的小雨,寒風(fēng)刺骨,滴水成冰,山路泥濘溜滑。繼而紛紛揚揚的雪花滿天飛舞,覆蓋山巒,填平溝壑。我從未見過如此遼闊的皚皚白雪,歡跳忘形。 偶回頭,見媽媽滿面愁容緊鎖雙眉,她濕漉漉的頭發(fā)上掛滿了無數(shù)晶瑩的小冰錐,隨著腳步起落輕輕抖動叮咚作響。她攙著“三寸金蓮”一步三搖的外婆艱難前行。我們跟不上大隊鄉(xiāng)親。天黑了,白茫茫不見遠(yuǎn)去的鄰里腳印。我叫喊,沒回音。這才驚慌地追著問媽媽怎么辦。怎么辦?饑寒交迫的老母和幼女,怎樣度過這荒山郊野的漫漫風(fēng)雪長夜?是誰把我們拋入這冰天雪地的絕境? 使我們有家不能歸?盡管媽媽憂心如焚,卻明白自己這根“精神支柱”絕不能倒下。她“輕松”地說:再加點勁,山腳下有人家。借著雪光,深一腳淺一腳向母親的“憧憬”走去,果真發(fā)現(xiàn)一粒忽明忽滅的昏黃如豆燈光! 然而媽媽舉起扣門的手又縮了回來。好人?壞人?聽天由命吧。 門開了,一對農(nóng)民老夫婦默默坐在火塘邊。落難的祖孫三代,引出他們善良同情的淚水,加柴燒火為我們烘干濕衣裳。端來滾熱飯菜填飽我們的轆轆饑腸?!笆┤宋鹉?,受施勿忘”,實景真情,令我從小記住了母親這教誨。幾十年過去了,老夫婦的關(guān)愛一直珍藏在我心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即便我們好不容易 躲進(jìn)深山 ,仍難逃脫日寇魔掌。淪陷了半個中國的大地,哪有安樂土壤?日寇肆無忌憚到處“掃蕩”。所到之處,搶光、殺光、燒光的“三光政策”喪盡天良。日復(fù)一日,白天我們隨鄉(xiāng)親去深山密林石縫躲藏。媽媽為防不測,早已將我和姐姐剃成光頭女扮男裝。 這天新春佳節(jié),煮在鍋里的餃子還沒吃,鬼子兵就來掃蕩。遙望山下紅光沖天。黃昏歸來才知燒了40 多個村莊! 燒焦的房屋和麥粒還在冒著黑煙,手榴彈炸飛的七口之家血肉濺在斷壁殘垣上。四世同堂的陳老太和臥病在床的孫子已被燒焦,為逃避日寇蹂躪的孫媳跳進(jìn)了池塘,漂浮的尸體還瞪著一雙憤怒的大眼睛。塘邊她那被日寇刺刀挑死的嬰兒,肚腸流淌一地。那一刻的慘景驚呆了我,也讓知書達(dá)理的媽媽潸然淚下。她緊握雙拳微微顫抖,下定決心不做亡國奴,要帶我們逃出魔掌。 田莊也待不下去了,數(shù)百鄉(xiāng)親集體外出逃亡。一天翻越人鳥罕跡的“九山十八凹”,遇土匪攔路搶劫。土匪狂叫:帶些年青姑娘去做壓寨夫人。媽媽嚇得趕緊往自己頭臉衣服上抹了幾把泥土,也抹在我和姐姐的臉上和光頭上。 一個彪形大漢一把奪過外婆手中的麻桿手杖,一撅兩段,搜去塞在里面僅有的兩塊銀圓,嫌太少,惡狠狠大叫:“看樣子不打你們是不會拿出來的。”一聲“打” 高高舉起的大木棒,朝媽媽那瘦骨嶙峋的脊背狠狠地打了下去。一下、兩下……直打得媽媽暈倒坡下。</p> <p class="ql-block">2)方在春母親在讀報。照片拍攝于 1948 年的澳門家中</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突然“叭叭”兩聲槍響!沉寂片刻,睜眼一看土匪已不知去向。心有余悸的媽媽怕土匪卷土重來搶年輕婦女,拽著我和姐姐滾到半山腰,把我倆藏進(jìn)一人多高的茅草叢里,轉(zhuǎn)身奔回山凹。夕陽中扶老攜幼的鄉(xiāng)親陸續(xù)下山,卻不知外婆走向何方!群山層疊春寒料峭,可憐白發(fā)老外婆,縱不被餓狼吃掉,也將凍餓而死。追悔莫及聲嘶力竭的媽媽奔跑著呼喊著爬上另一個山頭。許是蒼天不忍聽她凄厲的叫喊,不忍看她悲慘的結(jié)局。 媽媽忽然看見不遠(yuǎn)的地上,外婆披過的那床棉被,順著它向前看去,那顫巍巍的身影正要轉(zhuǎn)過山坡,但外婆耳聾,聽不見呼喚。她也許感到空谷的寒冷,回頭看一眼舍不得丟掉的棉被。就在最后一抹晚霞將被黑暗吞沒的瞬間,她看見了山頂上被余輝映襯出女兒向她招手的身影。這一回頭,不但救了她自己,也使媽媽沒因此而抱憾終身! 媽媽讓外婆拖著棉被,趴在自己被土匪打得皮開肉綻的脊背上,艱難地挪動半大小腳,跌跌撞撞來到我和姐姐藏身處,架著外婆下到谷底。外婆和媽媽因纏足而“彎”墊在腳底的腳趾,被嶙峋尖硬的山石磨破,滲出的鮮血,染紅了她倆的鞋襪痛徹了心窩。驚嚇勞累饑渴過度的外婆,臉色蒼白緊閉雙眼,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她乾裂的嘴唇囁嚅著有氣無力地說:“不能再拖累你們了,快逃命去吧!……” 外婆又暈過去了。 生死關(guān)頭,她寧愿舍棄自己換取親人的生存。媽媽柔腸寸斷,泣不成聲。我和姐姐趴在外婆身上號啕大哭:婆婆!你不能死??!不要死??!……守侯著似斷若續(xù)游絲般呼吸的外婆,分分秒秒漫長得似年年月月!她還能醒來嗎?喊天,天不理!叫地,地不應(yīng)!只有呼嘯的山風(fēng)送來空谷回音。老弱病殘的鄉(xiāng)親,也都三三兩兩消失在夜幕里了。只留下這寂靜的山野和山野里孤苦無助的孤兒寡母,只留下亂石縱橫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和一聲聲凄厲恐怖的狼嗥。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亂云飛渡星辰寥寥,一彎朦朧的殘月掛在西天。靜聽遠(yuǎn)處似有若無的潺潺溪流,似為我們低唱挽歌。 不知過了多久,外婆醒來了。柔弱的媽媽仰天一聲長嘆,觸景生情吟出了一首鏗鏘的詩: “亂石縱橫云霧迷,傍山渡水過小溪。觸耳狼嗥心膽顫,催促驊騮問道途!” 媽媽一語雙關(guān),把妄想亡我中華的日寇比作豺狼。把我和姐姐當(dāng)作駿馬當(dāng)作希望。她看到了崎嶇道路上的坦途,黑暗深淵中的曙光。她一面攙扶著掙脫死神的外婆,一面反復(fù)吟誦著她的小詩。她的詩,她的激昂、鎮(zhèn)定、堅毅、果敢、自信和希望,竟像一付鋼骨,不僅撐起了兩個孩兒的癱軟身軀,也成了日后征服無數(shù)困難的“靈丹妙藥”。我一骨碌從地上躍起,彎著腰,低著頭,睜大眼睛,尋找著石縫中被鄉(xiāng)親們踏過的荒草痕跡。我這匹開路的小馬,每走二 三十步便把“朝前走,有路”的喊聲傳給居中的姐姐,她再把有路的消息傳給后面攙著外婆應(yīng)聲前行的媽媽,黑暗中不停的彼此呼應(yīng)避免了再次失散。絕路逢生,我又發(fā)現(xiàn)了像雪地里的如豆燈光。那不是一粒兩粒,而是數(shù)不清閃爍的一片!我扯開喉嚨大叫:姐姐!媽媽!快來!有村子了。我歡呼著朝它跑去,腳下忽然濺起了水花?它漫過腳面漫過小腿,冰涼冰涼。原來這一片通明,是一排排三角窩棚里鄉(xiāng)親的燈光映照在池塘里的倒影。 我顧不得奄奄一息的外婆和棒傷疼痛的媽媽,口含飯粒穿著濕淋淋的鞋襪沉沉睡去了……。生離死別 遺恨綿綿 驚魂未定疲累未消,槍聲又起。慌亂的人群像決堤的洪水,猛然沖開了媽媽攙著外婆的手臂,涌著我們身不由己地“一瀉千里”。等站住了腳,卻不見了外婆衰老的身影。我們找啊找!不知外婆被人流裹脅去哪兒了,只見走失了夫妻兒女的人們在呼天動地哭泣。媽媽瘋了般往回飛奔,一把被鄉(xiāng)親拽住,鬼子還盤踞在那里。誰知瞬間的失散竟是永久的訣離。 她活著?頃刻不見了兒孫的老外婆,該是怎樣肝腸寸斷?絕望的呼喊該是何等凄慘?她死了?被人流擠倒,踩死了 ?被鬼子刺刀砍死了?…… 晴天霹靂五雷轟頂,無數(shù)鋼針,針針見血深深扎進(jìn)媽媽心里。她癱軟在地,斷線的淚珠四散滾落。她怎能相信給她血肉之軀,正待她侍奉的老母,頃刻間,就這樣生離得無蹤無影,就這樣死別得無聲無息。 媽媽心碎了,終歸沒逃脫的抱恨陰影畢生伴隨著她。 親愛的媽媽!那不是你的錯,血債要由小日本來償還!不愿做亡國奴的媽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女兒期待的目光,母親的天職,有賴于她。她太難了!她毅然深埋悲傷,昂起頭拉著我們沖出封鎖線匯入難民隊伍,開始了漫長的八年漂泊流亡生涯。在舉目無親荊棘叢生陷阱遍地的人生路上,她怎樣小心翼翼地用瘦弱的雙肩擔(dān)起保護(hù)兩個幼女的重?fù)?dān),用半大小腳踏遍人間的困苦艱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難以用筆墨描述……。 媽媽夢想有一天回到那塊熱土,去尋找當(dāng)年老母的痕跡。</p> <p class="ql-block">3)1949年10月1日 劉祖漢和方在春(中)的婚禮與祖國同慶 證婚人中航總經(jīng)理 劉敬宜(左二),主婚人 方在春母親王淑貞 (右二) ,同在中航的姐夫唐雪皚 (左一 )姐姐 方景明 (右一)。地點:香港九龍半島酒店</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1949年,媽媽在兩個女兒分別嫁給均在中國航空公司工作的女婿后,終于卸下肩上的擔(dān)子,并作為隨行家屬,1950年2月隨兩航起義第四批回歸人員由澳門回歸定居天津。 然而,她沒來得及享受晚年的平靜生活。1959年末,由感冒而起的醫(yī)療事故,一周內(nèi)把 59 歲的媽媽送進(jìn)了冰冷的墳?zāi)埂K龓еy以釋懷的終生遺憾去了。難忘她最后一次注視我的異常留戀目光,她用那雙和無數(shù)苦難搏斗過的手,輕輕擦拭我的淚,久久撫摩我的臉。她微笑著說不出話,我知道,她舍不得剛開始的好日子,她希望國破家亡民族恨的苦難永不重演,希望國富民強(qiáng)不受欺凌的日子萬代久長。盡管小日本抹去教科書上種種慘無人道的侵華歷史,卻抹不去銘刻在中國人民心頭的創(chuàng)傷,也抹不去記入世界史里的殘暴丑陋形象。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許多生活在封建枷鎖和外強(qiáng)入侵雙重苦難中的婦女,和媽媽一樣,肩挑重?fù)?dān)歷盡辛酸從一而終。是什么力量,使一個為國家民族憂患的微小柔弱婦女,挺起胸膛如此剛強(qiáng)?被稱為法蘭西的莎士比亞大作家雨果的名言:“女人是弱小的,但母親是強(qiáng)大的”,使我懂得,任何磨難也壓不倒催不跨世界上千千萬萬母親的真正原因是:偉大的母性力量! 值抗日戰(zhàn)爭勝利 80 周年之際,以親身經(jīng)歷為活口碑,聲討日本軍國主義的罪行,并紀(jì)念弱小的女人、偉大的母親!</p> <p class="ql-block">4)1950年1月底,劉祖漢、方在春從澳門中航基地經(jīng)香港返回大陸,兩人在香港經(jīng)深圳北上,火車啟動前車廂窗口合影。</p> <p class="ql-block">5)98歲方在春 2025年4月生日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編者注:作者方在春為原中國航空公司員工劉祖漢之妻。抗戰(zhàn)期間,劉祖漢被派往設(shè)于印度加爾各答的中航基地維修總站無線電部,擔(dān)任機(jī)載通訊系統(tǒng)及設(shè)備運行維護(hù),至抗戰(zhàn)勝利撤回中航上海龍華機(jī)場。)</p> <p class="ql-block"> (編輯/維恒、百川)</p><p class="ql-block"> 抗戰(zhàn)勝利80周年丨"兩航起義"征文組</p><p class="ql-block">陳安琪、徐國基、沈愛娟、沈愛英、羅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