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同門弟子蘇敏和他的組詩《到隴南去》</p><p class="ql-block">余普查</p><p class="ql-block">上世紀八十年代，我與蘇敏先后從師范畢業(yè)，我在渭南鎮(zhèn)第二師范，他則就讀于天水第一師范。彼時我們皆懷詩心，是校園里被稱作“詩人”的青年學(xué)子。雖未曾謀面，卻早有耳聞。我略早于他離校，然同根同源，可謂同門弟子。那時的詩，是青春的火焰，是理想的低語，在教室與山野間悄然燃燒。</p><p class="ql-block">2024年11月12日夜十時許，我獨坐家中，倦意未至，便倚沙發(fā)看劇。手機微信輕響數(shù)聲，原以為是單位群中夜查動態(tài)，懶于理會。然劇未終，困意漸濃，隨手翻看朋友圈，竟見蘇敏發(fā)來他的組詩《到隴南去》，并附言“多批評”！心頭一震，既驚且感。驚的是我們平素往來稀少，微信亦是今年方加；感的是他竟將新作首示于我，一位早已退居詩壇邊緣的舊人。剎那間，仿佛有一束光穿透暮色，照進我日漸沉寂的心房，喚醒了久違的自信與存在感。</p><p class="ql-block">近來常見天水幾位詩友寫下隴南采風(fēng)之作，山水相映，詩意盎然，令人神往。他們跋山涉水，以筆為杖，丈量天地之美。而我雖生于隴南毗鄰之地——西和、禮縣不過一梁之隔，卻始終未能寫出一首令自己滿意的詩?！对娊?jīng)》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便源自這片西漢水流域的古老吟唱。面對如此厚重的文化源頭，我常覺筆力微薄，寫亦徒然。若真踏足隴南，不如靜看青山如黛，仰望碧空流云，聽蘆葦沙沙，唱幾句山歌，或輕誦《詩經(jīng)》篇章，或許，這才是對這片土地最深的敬意。</p><p class="ql-block">我已記不清何時初識蘇敏。只知同鄉(xiāng)辛福榮曾與他在一師同班。一次酒酣耳熱之際，他撥通蘇敏電話，慫恿我與之通話。我欣然應(yīng)允，一聊便是半小時。辛福榮說他曾在《青春》雜志發(fā)表詩作，令我頓生敬意。彼時我也曾是二師詩壇翹楚，在《少年文史報》獲過全國獎項。然而師范一別，詩筆塵封，再難成章。多年之后，終于得見蘇敏，卻已模糊了相見之地——是在清水他的工作單位？麥積山景區(qū)？還是我們同調(diào)小城之后？記憶如霧中行路，依稀難辨。但我知道，他是詩人，僅此一點，便足以讓我另眼相看。正如《水滸》中梁山好漢，聞其名即稱兄道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蘇敏笑如彌勒，憨厚謙和，那一臉溫潤笑意，仿佛蘊著隴山的清秀、渭水的柔情。</p><p class="ql-block">以往詩友中，唯有楊玉林常將新作先發(fā)予我，供我品評切磋，如享精神快餐。其余諸人，我只能于朋友圈或網(wǎng)絡(luò)間遙遙拜讀。而今，蘇敏竟也將他的心血之作率先寄我，我確信，他是第二個如此信任我的人。這份情誼，令我倍感榮耀。當夜我即分享于朋友圈，隨后細細瀏覽，安然入夢。次日清晨再讀，愈發(fā)沉醉。他寫祁山堡，寫大堡子山，皆是我曾踏足之地；他寫紅樺樹，正是我少年時魂牽夢繞之木。如此契合，豈能不讀？</p><p class="ql-block">他寫祁山堡：“我也有丞相之心，我想將禮縣收歸天水，讓秦人的墳地與牧場不再分離。”此句如驚雷破空，令人振奮。一個文弱書生，竟能揮灑出諸葛亮羽扇綸巾、指點江山的氣魄。祁山因六出祁山而名垂青史，我曾數(shù)度前往，今年還寫過一首詩，卻不慎將“祁”誤作“岐”，又誤認祁山堡為諸葛軍壘。實則此地距我故鄉(xiāng)不過兩小時車程，竟犯此低級謬誤，足見歷史積淀之淺、文人心胸之窄，羞愧難言。</p><p class="ql-block">他寫紅樺樹：“那樹葉稀疏的樹冠，那修長有疤的枝條歡快地搖擺，樺樹林在跳舞，在脫衣服像肉色的裸女，對一介書生既帶著挑逗，也有一面鐘情的愛戀，當我走過它們，檢閱它們，它們頻頻向你伏下優(yōu)美的腰身。”少年時我在山中伐木，晝伴樺林，夜宿樹影，筆下樺樹不過是沉默的木頭，是耗費氣力的對手。而在蘇敏筆下，樺樹竟成了風(fēng)情萬種的舞者，是夢中千回百轉(zhuǎn)的情人。他不僅寫活了樹，更寫進了我的記憶深處。我為這位江湖兄弟擊節(jié)叫好。</p><p class="ql-block">他寫大堡子山：“你好，我向大堡子山挖出來未埋回去的骨殖行禮，但如果秦人的戈矛就像洛陽鏟的話，我不向它們行禮。如果第一個古墓是農(nóng)民的鋤頭發(fā)現(xiàn)的，它還在鋤草嗎？找到它和依然貧困的耕種者，我弓腰作揖要給一個老農(nóng)民和一把破鋤頭行禮?！贝蟊ぷ由侥饲匚幕l(fā)祥之地，見證秦人篳路藍縷、開基建業(yè)的壯烈歷程。然而戰(zhàn)火連綿，百姓流離，血淚浸透黃土。蘇敏以“行禮”為尺，丈量歷史的愛憎、苦樂，向和平年代的我們，獻上一記莊重的叩問。</p><p class="ql-block">他寫溪聲：“我往山深處走去，想找到一個湖泊一眼泉水但連續(xù)碰到飛流直下的瀑布，聲音更大更猛我返身出山，我的背影也激起了道道浪花并創(chuàng)造了叮叮當當?shù)穆曇簟！蔽彝瞪搅侄嗄?，所見溪水，或如柔若無骨的靜脈，或如沖刷石面的清流，或為解渴之飲。至于其聲，或隱于林間，或穿耳而過，從未想過自身亦能化為浪花，發(fā)出叮當之響。這般奇思妙想，非尋常筆墨所能及，更非庸常心智所能構(gòu)想。</p><p class="ql-block">如此靈氣縱橫、膽識過人的詩句，在組詩中俯拾皆是。我不禁思及詩與人之道：蘇敏自師范畢業(yè)，先執(zhí)教小學(xué)，后走出清水山溝，進入景區(qū)從政撰文，終至市區(qū)機關(guān)任職。一路行來，有諸葛亮般的志向與氣度，又如溪聲般在喧囂塵世中清亮作響。那憨態(tài)可掬的外表，莫非是詩意的偽裝？當然不是。他是真正的詩人，詩人的內(nèi)心，或如天地般遼闊，或如草木般深情。若你逃避現(xiàn)實，便無法理解他；若你如我這般庸碌半生，注定寫不出這樣的詩。</p><p class="ql-block">我猜想，蘇敏寫完這組詩后，定是飲了酒的。他說我是寫山水的圣手，先前的驚訝竟化作驚懼，仿佛病體之中突被注入一針強心劑。寫詩多年，我自以為山窮水盡，靈感枯竭。但愿他是酒后戲言。然而我仍真心祈盼，這位同門兄弟能吐一句真言，為我卸下遁世之累，重燃詩心，再度走向山水，壯行于天地之間。</p><p class="ql-block">2024年11月13日晨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