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美篇昵稱:寧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18px;">美 篇 號:92726445</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閨塾晨妝</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有個好聽的名字——綠(Lu)群芳。字如其名,攜草木之清潤,含群芳之溫婉,卻無半分爭艷之姿,清雅出塵,風骨自蘊。民國初年,她出生在一個自給自足的小業(yè)主之家。老宅深深,春日遲遲,青磚黛瓦間,悄悄藏納了她童年所有的光影,把歲月的溫柔,都刻進了年輪深處。豆蔻年華,她入塾求學,素手研墨,玉腕凝香。晨光穿雕花窗欞,斜斜灑落在案頭,將《女誡》上的蠅頭小楷,暈染成一抹柔婉的光暈,織作半匹細碎的金紋,靜靜流淌著舊時光的靜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鬢邊的素銀簪,凝著夜露,泛著“懸明月以自照兮”的清光。硯臺的松煙墨香未散,筆鋒已在紅格箋上綻開簪花小楷。墨香與花香一同輕落,眉間盡是少女的天真爛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的青春韶華,是被私塾窗欞篩落的晨光浸潤過。梧桐落葉,輕棲她藕荷色學生裝時,腕間時尚的手表叩響那個時代最時髦的更漏。表盤的羅馬數(shù)字浸著脂粉氣,與藍布衫上的盤扣達成微妙和解。當夕陽的余暉灑在斑駁的院落時,她總能精準算出父親歸來的時辰。姊妹三個中她最小,父親視她為掌上明珠,然而三姐妹的命運,卻又偏偏給她開了一個大玩笑,大姐嫁到了省城,二姐嫁到了京城,她卻嫁到了鄉(xiāng)村。</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風雅與灶臺</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十九歲那年,父母之命,媒妁為言,紅蓋頭映燭,嫁給了當?shù)匾粋€財主的兒子。及笄之后,出閣成禮,仍是一身清簡。青布圍裙,白瓷茶盞,她把日子過成了一首小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四個兒女的啼哭聲為這個家族帶來了歡笑,孝敬公婆、相夫教子,成了她的日常。雕梁畫棟屋檐下,日子總是春日遲遲,活色生香。夏夜納涼,輕搖蒲扇,教孩子辨認北斗;秋風起時,煮一碗桂花糖藕,把甜意分與公婆和家人。風雅歸于灶間,將琴棋書畫的熏陶化作了灶臺間日日生香的煙火。煤油燈下,她一針一線縫補著歲月,把《女誡》熬成溫柔的糖霜,影響著咿呀學語的孩子們。晨昏被時光慢慢浸潤,她用三寸金蓮,丈量田畝與學堂的距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父師范畢業(yè)后投身革命,聚少離多竟成了他們夫妻一輩子的生活常態(tài)。一日三餐、長子的讀書聲、小女兒的哭鬧聲,都被她織進了粗布圍裙的經(jīng)緯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千里書鴻</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新房的銅鎖尚帶余溫,北方的軍號已在他胸中吹響。外祖父以進步青年隨軍南下。晚霞熔金,外祖母立在青磚門樓下,目送漸漸遠去的背影,心潮起伏,淚水奪眶而出,從此把《長恨歌》的思念,寫進每月一封的家書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全國解放后,他轉(zhuǎn)業(yè)至南方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院辦室的燈光下,他正為《三反五反學習方案》與醫(yī)院規(guī)章伏案疾書;而北國風雪如絮,正沉沉壓在兩個幼子的棺木上。外祖母的家書忽至,字字如針,帶來他們兩個孩子因天花相繼夭折的噩耗。一邊是醫(yī)療條件最好的醫(yī)院,一邊是北方鄉(xiāng)村因缺醫(yī)少藥夭折的幼子。一邊是未干的墨跡與緊迫的工作,一邊是瞬間塌陷的家庭與錐心之痛。他指節(jié)發(fā)白,仍要將悲痛壓在稿紙之下,繼續(xù)書寫醫(yī)院各項文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他回鄉(xiāng)處理完愛子的后事,做了一個最最正確的決定——決意接妻兒南下。怎奈婆家“幾代單傳”的舊念如山,唯一的孫子必須留在身邊,封建殘余將她牢牢拴在故土。此后一生,便只剩南北相望,離愁被千里關(guān)山拉成一根緊繃的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京廣線上的蒸汽火車,載著幾十年的牽掛,將綠群芳的藍布衫染成了路軌灰。每一次在月臺送別返程的丈夫,她卻又掰著手指掐算丈夫回來的日子,把不舍藏在沉默里,將怨氣咽成一聲嘆息。</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母親在武漢讀書時和外祖父合影</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南方暫居</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北方的雪還凝在鐵軌縫隙里沒化,南方的雨已裹著潮氣漫進了巷口。舊歷年的年味尚在檐角燈籠上打轉(zhuǎn),綠群芳便牽著兒女、告別了公婆,趁著夫君探親假結(jié)束檔口,一路南下到了湖北,醫(yī)學院領(lǐng)導在家屬院為外祖父分配了一間宿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初來不久便逢梅雨,雨絲細得像扯不斷的棉線,落在院中老榕樹的墨綠葉片上,又順著彎蜷的枝椏輕輕滴落。水珠打在她常穿的藍布衫上,慢慢洇出幾縷淡青的痕,像有人蘸著檐下的雨霧,在素布上悄悄暈開了幾筆水墨,暈著暈著,就把異鄉(xiāng)的日子暈出了幾分溫軟的底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白日里,她跟著鄰里嬸娘學做江南菜肴,細細揣摩著南方菜的溫婉滋味,從選料到調(diào)味,一一用心記取。夜幕降臨,在明亮的電燈下,她一面教兒女吟誦《三字經(jīng)》,字句間播撒著啟蒙的種子;一面飛針走線裁剪衣衫,細密的針腳里,似藏著《古詩十九首》的清韻平仄,將舊日的才情與今日的煙火巧妙縫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不過月余,瓦罐里的煲湯醇厚鮮香,瓷盤里的炒菜玲瓏精致,竹甑中的水撈米飯軟糯清甜,道道都透著地道江南味。當飯菜端上桌時,氤氳熱氣里,家人的眉眼都彎成了月牙,滿室皆是尋常日子的暖意與歡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的到來,家里“煙火相依”的氣息撲面而來,外祖父臉上時常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眼中全是妻兒帶給他的暖心和天倫之樂。書中“舉案齊眉”“琴瑟和鳴”的婚姻,如今,在南方的小院里,以溫柔、幸福的模樣照進了現(xiàn)實。原來真正的幸福從不是物質(zhì)的堆砌,而是這煙火縈繞的相守,是精神上的富足和無憂,是尋常日子里閃爍的溫暖。波瀾不驚的生活在細碎的暖意里,慢慢熨平了心底的褶皺,喪子之痛的陰霾漸漸稀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南方水土養(yǎng)人,心情漸佳,她的面頰泛起桃花色。每逢周末,她用絹帕包著自制的桂花糖,雙手牽著一雙兒女,穿過青石板巷,去湖邊長椅上坐下來,先是教兄妹倆識字,誰學得快就獎勵一小塊桂花糖,經(jīng)不住桂花糖的誘惑,小孩子們識字爭先恐后,把學知識與甜甜的味道融合在一起,甜香與書香交織在吳儂軟語歡愉之中;學了幾個字后,他們娘仨開始捉迷藏游戲,陽光溫潤如玉,孩子們稚嫩的歡笑聲回蕩在清澈的湖水藍里,她頭上的銀簪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波瀾不驚的生活,讓她感受到了精神上從未有過的豐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住在城里的女人縱然衣飾鮮亮,未必都有這份清雅。可這位自鄉(xiāng)下來的娘子,端莊秀美,聰敏可人,加以書香浸潤,真是應(yīng)了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難怪巷口街坊都說:“這娘子身上有墨香?!甭劼牬搜?,外祖父洋溢在臉上的笑意從眉間漫開,一直美在心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早年城鎮(zhèn)人口向農(nóng)村流動雖有管控苗頭,然大規(guī)模倒流浪潮,實是隨“文化大革命”席卷而來。1966年亂局驟起,城鄉(xiāng)皆陷激蕩,城鎮(zhèn)就業(yè)停滯、生產(chǎn)遭毀,干部家屬下放、知青上山下鄉(xiāng)之風盛行,城鎮(zhèn)人口被動員乃至強迫返鄉(xiāng)成了時代常態(tài)。好景終究難續(xù),一封蓋著村革委會鮮紅印章的公函,猝然如寒刃破暖,擊碎了她在南方的安穩(wěn)。那紙文書字斟句酌,字字裹著時代鐵令,不容置喙催她歸鄉(xiāng)——回到正被運動狂潮裹挾的北方故土,投身這場身不由己的洪流。這道無可違抗的指令,輕易撕開她悉心筑就的溫暖壁壘,凜冽寒意浸透過往安穩(wěn),外祖母亦難逃時代裹挾,成了這場浩劫中浮沉無依的可憐人。</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母親拉著手風琴和她的學生一起唱歌</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墨痕心燈</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母親天資聰穎,自幼被外祖父帶在身邊,戶口也遷至湖北。白日里,外祖父忙于生計,十來歲的她便學會了一個人過日子:洗衣做飯,燈下苦讀。夜深人靜,思念涌上心頭,她只能躲在房間悄悄抹淚;門一響,她又立刻擦干眼淚,端上熱騰騰的粥與飯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日子在清貧與堅持中緩緩前行。小學畢業(yè),她不負眾望,考入武漢第四女子中學。外祖父欣慰不已,勉勵道:“閨女,爹為你高興。好好學習,將來就考爹工作的醫(yī)學院,當一名醫(yī)生?!?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三年寒窗,母親終于初中畢業(yè)。暑假里,她獨自買票,踏上了回故鄉(xiāng)的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的日子卻愈發(fā)艱難:丈夫遠在外地,在家受婆婆的氣,在外還不時遭批斗。風霜刻在她的臉上,歲月顯得格外沉重。女兒見到外祖母的第一眼,便覺到日思夜想的娘已失了昔日芳華,皺紋悄然爬上了臉頰。母女相見,抱頭痛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緊緊攥著女兒的手,再也舍不得她離開,于是作出了一個改變女兒一生的決定——讓她留在村里,母女相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這個決定,為母親的人生按下了暫停鍵,卻也讓她們在風雨飄搖的年代里,有了彼此依靠的溫暖。這個決定,改寫了母親的人生軌跡,也讓外祖母與外祖父之間,起了長達一年的爭執(zh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母親將戶口遷回河北家鄉(xiāng)時,手里緊緊攥著武漢第四女子中學的畢業(yè)證——這份薄薄的證書,成了她叩開縣完小校門的鑰匙,讓她如愿站上講臺,成了一名代課老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她帶領(lǐng)普通話培訓班同學,代表縣完小奔赴石家莊普通話比賽的賽場。普通話訓練那些日子,她總是利用課余時間逐字糾正孩子的發(fā)音,連“拐彎的聲調(diào)要像踩臺階”這樣的細節(jié)都反復叮囑。孩子們清亮的嗓音里,藏著她無數(shù)個午后的耐心,最終穩(wěn)穩(wěn)捧回第一名的獎狀,獲獎后老師和參賽同學合影照至今依然保存完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課上的她,更像把課本里的鉛字熬成了有溫度的故事,教生字時會編些俏皮的口訣,原本枯燥的知識仿佛沾了星光,寓教于樂的教學方法深得師生認可。也因這份真心,她年年被評優(yōu)秀教師。在那個重政治的年代,“成分”二字像一道透明的墻,讓她始終沒能靠近黨組織的大門,這份揮之不去的遺憾始終纏繞心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母親的多才多藝,是校園里流動的亮色。只要聽過一首歌,旋律便會在她心里扎下根——連歌手換氣的節(jié)奏、樂器的輕重都記得分明,她能憑記憶把譜子工整抄在稿紙上,再填上歌詞,一句句教學生唱。每逢全校開會,校長總笑著朝她抬抬手:“榮英,領(lǐng)著老師們唱首革命歌!”她便站到隊伍前,清亮的嗓音像浸了晨光,一開口,老師們的歌聲隨著她有節(jié)奏的指揮,響徹校園上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學校的播音室,是她的第二個辦公室。每到開運動會,課間休息,她就捧著筆記本走進去,指尖輕輕按下播音鍵,聲音從喇叭里飄出來:有運動會“請三年級短跑運動員到操場集合”,有“五年級小明幫五保戶挑水”的好人好事,偶爾還會放革命歌曲,小小播音室,像春風拂過操場的白楊樹,把暖意送進每個教室。直到上課鈴聲脆生生響起,她才輕輕合上話筒,腳步匆匆趕回辦公室,拿起桌上的備課本,又走進課堂準備新的課程。</span></p> 父母的結(jié)婚照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出嫁前夜</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歲月流轉(zhuǎn),宅院易主,她卻始終守著一方潔凈與溫良。母親的繡繃在煤油燈下綻出并蒂蓮,巷口的大喇叭卻正喊著“血統(tǒng)論”。她數(shù)著批斗會的銅鑼聲,繡完最后一針,將對《婚姻法》的憧憬折進綠色軍營。當那個穿軍裝的年輕人第一次走進院子,母親看見他肩章上的紅星,仿佛把“地富反壞”的罪名照成碎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月光如水,漫過雕花梳妝臺。外祖母的銀簪在鏡中裂成兩半,她將半枚輕輕藏進陪嫁的樟木箱,仿佛把女兒的一半人生也妥帖安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這一夜,煤油燈亮到天明?;椟S的光里,外祖母為女兒的出嫁依依不舍,又為她覓得品貌雙全的好女婿而暗自欣慰。她一遍遍叮囑:“明天你就要為人妻了。國政是個好后生,到了部隊要多關(guān)心他,要和營房家屬院的鄰居們搞好關(guān)系。離了娘,更要學會照顧自己。好在不遠,常回家看看……”母親垂淚點頭,將每一字都收進心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翌日,接親的軍車碾碎晨霧,母親帶著半枚銀簪與滿腹叮嚀上路。簪影在箱中輕響,像一盞不滅的燈,照亮她與愛人相攜相守的漫長而曲折的人生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天,父親筆挺的色東方呢便裝在村里格外惹眼,村民們投來了羨慕的目光。后來聽母親講,六十年代初,父親每月能掙90塊工資。在靠工分過活的村里,這無疑是筆“巨款”。鄉(xiāng)親們見了外祖母,總帶著羨慕念叨:“你家女婿掙這么多錢,怎么花呀!”這份旁人難及的體面,讓同村姑娘們眼熱,對她們來說,這便是最理想的姻緣模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這90元,后來被精打細算地安排進了柴米油鹽、對雙方父母的孝敬、孩子的學費和往返的車票里,也悄悄存下了生活的底氣與尊嚴。那些羨慕的目光,最終都變成了對母親幸福生活的默默見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父對這門親事不甚滿意,他原本一心想讓女兒在湖北醫(yī)院找個醫(yī)生,過上安穩(wěn)體面的生活。然而,當女兒披上嫁衣,他所有的執(zhí)拗都化作了不舍與牽掛。接親那天,他鄭重地對女婿說:“我把閨女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替我們好好照顧她。她性子急,但心軟,你比她大遇事要讓著她,多哄她;工作再忙,也別把脾氣帶回家;有分歧要好好說,別讓她受委屈。”說著,他把女兒的手交到女婿手里,語重心長地說:“我不求你們大富大貴,只愿她平安幸福?!蹦且豢?,所有的不滿意都已不重要,只剩下一位父親對女兒最深沉的愛與守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接親的車慢慢啟動了,母親從車窗探出頭,看著她的父母、哥嫂、鄉(xiāng)親,望著她從小長大親切又熟悉村莊漸行漸遠,慢慢地泥土路上縮成墨點。她忽然想起昨夜燈下的叮囑,淚水悄然落下,而衣襟上的新娘裝,正繡著新的黎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后來母親隨夫君去了另一座城市,書信便成了母女間最溫暖的牽系。每次收到外祖母的信,我們姐弟總搶著看?!罢疹櫤煤⒆觽儭薄疤鞗鎏硪隆薄澳潧鍪场钡亩?,帶著她掌心的溫度,妥帖細致。母親走后,那些家書仍被弟弟完好收藏在木匣里。信封上的字跡早被歲月暈得淺淡,可展開泛黃的箋紙,墨痕間凝著兩代人的牽掛,依舊活色生香,溫度未減。</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文革”驟雨</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麻繩在暮色中繃成琴弦,紙牌上的朱筆"打到綠群芳"像滴未干的墨,正順著她細瓷般的脖頸往下滑。鄉(xiāng)村的黃土路上突然長出平仄,每一步都踩著《詩經(jīng)》的韻腳——她赤足走過"七月流火",走過"蒹葭蒼蒼",走過造反派的口號聲織成的荊棘叢。爛菜葉帶著菜場的腥氣撲來,她卻看見蟲蛀的葉紋里藏著《爾雅》的注腳。私塾先生說"天衣無縫"時,窗外的杏花正落在《女誡》的扉頁上。此刻那些缺口,分明是天地為她剪裁的云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批斗臺的木階震著口號的余波。"跪下!",村婦女主任聲嘶力竭地斷呵。那如陰間之殘忍的嫉妒發(fā)泄到外祖母身上:憑什么她年輕時優(yōu)雅高貴,憑什么她識文斷字,憑什么她每個月收到丈夫匯款單?憑什么!憑什么!惡狠狠的嫉妒心,此時化作礪劍,斬殺在外祖母身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滾起來!”剛剛跪下,村支書沖著外祖母厲聲發(fā)令,看似批斗,實則保護。這個村支書當年是外祖母家的長工,雖說是長工,吃的比東家一點不差。當年是外祖母這個年輕的紅娘,給他牽線搭橋娶了媳婦。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看見大隊書記還穿著當年在她家染坊染的靛藍粗布衣服。夜歸時,玉米的清香漫過麻繩的勒痕,那位從前的長工、現(xiàn)在的村支書扛著一袋玉米棒子,悄悄扣開了外祖母的家門,放下玉米,二話不說,悄悄地離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老家堂屋的八仙桌上,總攤著本線裝的裁縫書,藍布封皮被翻得軟塌塌的。外祖母坐在桌邊,戴著老花鏡對著圖樣描線,畫粉在棉布上輕輕一彈,便暈開一圈圈規(guī)整的紋路;剪刀“咔嗒”起落時,碎布落在青磚地上,尋常的料子竟也被裁出了雅致的弧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村里竟然有那么恬不知恥的農(nóng)婦,白天批斗會上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到了晚上又變成了“哈巴狗”,拿著布料恬著臉求外祖母給她們裁剪衣服。每到這時,她無論是吃飯還是干活,只要農(nóng)婦們找上門來,她都忍著屈辱,放下飯碗或是手中的活,用她自學的手藝為這些批斗她的人裁剪衣服。這次來的造反派可沒有那么如愿了,表妹一邊往外推搡著“造反派”,嘴里大聲喊著:“批斗我奶奶的時候,你們一個個像是兇神惡煞,這會兒又厚著臉皮求我們裁衣服?!苯又洲D(zhuǎn)過頭哭著說:“奶奶,每次批斗回來了,不是腰酸就是背痛,好好的一個人被折磨成半病子的人了,還有勁給他們做針線活?今天說啥也不行!”無奈,那個“造反派”只得灰溜溜地逃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后來聽母親說,那個婦女主任坐著馬車去城里賣糧食,馬車驚了,她從車上摔下來,頭腫得像個皮球,還沒有送到醫(yī)院就小命嗚呼了。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吧。</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舌尖鄉(xiāng)愁</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粗陶碗里,菜窩蒸出松煙墨似的清香。她把老輩的法子揉進面團的褶皺,不急不躁,像在撫平歲月的紋路。最難忘的是梅菜扣肉起鍋那一刻——壇里沉睡三載的梅干菜吸飽晨露,與五花肉在青瓷碗里層層相疊。蒸汽漫過雕花窗欞,她用竹筷在油汪汪的琥珀色里輕輕一點:“火候到了,自然香?!?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夏末的午后,她又忙著做西瓜醬。把熟透的西瓜去籽切塊,和上曬得干裂的黃豆、姜絲與鹽,封進洗凈的瓦壇。太陽把壇口曬得發(fā)燙,她就用舊棉被裹住,讓它們在黑暗里慢慢發(fā)酵。夜里,屋里有輕微的咕嘟聲,像舊鐘在走。暮色漫過雕花食盒,我總把最后一口醬汁抹在窩窩頭尖。那些琥珀色的光斑,后來都成了月光下的思念外祖母的特有味道和符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秋涼時,她搬出一筐筐洗凈晾干的青菜,一層菜一層鹽,壓上青石,慢慢滲出的鹵水在壇沿打著細碎的光。腌好的咸菜,脆生生的,拌上香油就是一道下飯的好菜;她也愛把切碎的咸菜拌進扣肉的底層,咸香一下就被托起來,肉不膩了,菜也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過年初三是當?shù)卮H戚的日子,最難忘是她灶上的梅菜扣肉,梅菜的褶皺里藏著舊年的故事,肉脂的甘腴中浮著煙火的安穩(wěn),而她鬢角的銀簪,永遠凝著揭鍋瞬間那縷最溫暖的蒸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梅菜扣肉只有來了客人來的日子,那噴香的梅菜扣肉才能吃上幾口。這天她早早從壇里取出梅菜,泡軟、切碎,再與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層層碼好,上鍋慢蒸。揭蓋的瞬間,梅菜的咸鮮裹著肉脂的甘腴漫過天井。肉皮顫巍巍的紋路里藏著梅雨季的潮聲,筷子尖輕觸便化開三春的溫柔。她用竹刀將肉切成十六瓣,每片都映著山泉水的清光。“嘗嘗看,”她的生硬普通話混著灶膛噼啪,“比你學堂里的洋點心如何?”等揭鍋蓋的瞬間,噴香的梅菜扣肉鮮香溢滿了整個院子。肉皮泛著琥珀色的光,筷子一夾便顫巍巍的,入口即化。每到這時,她也會學著蹩腳的普通話,眼里盛著慈祥,微笑地問我:“好吃唄?”那口噴香味道,那溫暖的情景,便以最最溫暖的模樣,深深烙印在我童年美好的記憶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鐵骨與車輪</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文革的尾聲,風煙漸散卻余威未消。父親因母親的地主成分,部隊要求他在軍籍和家庭中做出決斷,他毅然決然地選擇家庭,他說:離婚了,她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怎么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終是接到了復原的調(diào)令——那身他穿了二十多年的綠軍裝,曾承載著軍人的榮光與信仰,此刻卸下領(lǐng)章帽徽時,他默默咽下了滿腹委屈,帶著責任擔當為妻兒撐起了一片天,在父親身上,我理解了父愛如山這個詞的份量。離開部隊大院的那一刻,父親的高大形象以最堅強的模樣深深安居在我的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村里的批斗會雖已日漸稀疏,可外祖母身上的“成分烙印”仍未褪去。酷暑里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土路,他們掃了又掃,她握著掃帚的手滿是裂口;寒冬中掃帚柄結(jié)著冰碴,呼出的白氣剛飄起就凝成霜。那條村道,她掃了無數(shù)個日夜,脊梁也在日復一日的彎腰里越壓越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個年代,哪個村能有一輛解放牌卡車就是全村人的驕傲了,也是集體最金貴的家當,能拉糧運肥,更是全村的生計指望。有一天,村支書揣著忐忑趕著馬車,找上了在市里汽車運輸隊任職的父親。說是大隊湊錢買到的解放牌汽車的備件,因為沒人會組裝,想在父親的工廠組裝一輛汽車。全村人的希望壓在父親身上,村支書滿臉恭維且小心翼翼的說:“你家老娘子說你是解放軍汽車學校和西安跑校畢業(yè)的高材生,論技術(shù)沒得說,組裝汽車我們只信你!”村支書的話里滿是期待和懇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父親沒有立刻應(yīng)承組裝汽車之事,他沉默了片刻——盡管只是短暫的片刻,村支書的心卻已提到了嗓子眼。父親轉(zhuǎn)身拿起茶壺,倒了杯水遞過去,聲音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汽車的事,我能試著弄。但有件事得說在前頭——我家老娘子今年六十多了,風濕腿一到陰雨天就疼,哮喘病一動就喘的說不上話,這些你們也知道,以后掃街的事別再找她,批斗就免了吧?!?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承諾落定,父親便把所有業(yè)余時間都扎進了廠里的車間,昏黃的燈光下,他和廠里的技師圍著攤開的零件,對著圖紙核對每一個編號,指尖在齒輪與軸承間游走——那些在西安跑校習得的機械功底,那些二十年軍旅生涯沉淀的嚴謹,此刻都化作耐心,擰實每一顆螺絲,反復調(diào)試每一處傳動。零件碰撞的脆響、扳手轉(zhuǎn)動的悶聲,在寂靜的車間里伴著他們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夜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終于,當?shù)谝宦曇孓Z鳴在廠區(qū)響起時,驚飛了樹上的麻雀,抖落幾片晚秋的枯葉。父親伸手撫過卡車的車頭,像當年摸過心愛的鋼槍,解放牌汽車組裝好了。這臺親手組裝的解放牌卡車,是他給全村人的答復。他拉開車門坐進駕駛樓,粗糙的手掌攥住方向盤的剎那,仿佛握住了軍營里那股刻進骨血的篤定,握住了外祖母懸在半空的政治命運,更握住了一個村莊沉甸甸的期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引擎再次轟鳴,卡車緩緩駛出廠區(qū),碾過市區(qū)平整的柏油路,一路向北,朝著故土的方向奔去。村道上,黃土被車輪卷起,混著引擎的轟鳴翻涌成金色的浪,遠遠望去,像一條奔騰的黃龍。當解放牌卡車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村口時,等候的人群驟然沸騰了,老人們拄著拐杖往前湊,孩子們扒著樹干蹦跳,婦女們扯著嗓子往人群里擠,塵土飛揚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輛軍綠色的卡車上,那場景像是過年一樣熱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立在人群最前頭,目光牢牢鎖著駕駛室。當父親推門下車,那輛嶄新的解放牌卡車亮得晃眼,她渾濁的眼眶里噙滿了淚,卻倔強地抿著唇,硬是不讓淚珠滾落半分。她緩緩抬起手,撫過卡車冰涼光滑的鐵皮——那雙手,常年握著掃帚磨出了厚厚的硬繭,此刻指節(jié)泛白,枯瘦的手指正抑制不住地輕輕發(fā)顫,像是藏著半生的期盼與滾燙的歡喜。父親望著她,眉眼間滿是溫柔的笑意,輕輕喚了聲“娘”,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親近,隨即拉開駕駛室的門,語氣里帶著幾分雀躍:“娘,上車吧,咱回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車輪滾滾向前,載著村集體的希望,也碾過了那段被成分裹挾的苦難歲月。外祖母哽咽的淚水奪眶而出,那身軍裝雖已脫下,可軍人的擔當與骨血,早已融進了為家人撐起的那一片天里。</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鄉(xiāng)村歲月里的牽掛與溫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b><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三弟三歲那年,恰是蹣跚學步、黏人撒嬌的年紀,父母卻被生計與工作裹挾,分身乏術(shù),終究狠下心,將他送往農(nóng)村姥姥家寄養(yǎng)。那日,父親親自安排車輛送行,骨肉分別的時刻,母親早已紅了眼眶,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滑落,連對門鄰居老紅軍趙伯伯夫婦也別過臉去,肩頭微微顫抖。那天,我生平第一次見父親落淚,這位鐵骨錚錚的漢子,當年因母親成分問題,他脫下穿了二十余年的軍裝,未曾有過半分頹喪;轉(zhuǎn)業(yè)地方后,戎馬半生的干部身份竟被工廠按工人待遇安置,他亦坦然接受,可此刻,面對最疼愛的幼子即將遠赴鄉(xiāng)村,他強忍的酸楚終化作熱淚,簌簌滾落,砸在人心上,沉甸甸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初到姥姥家的三弟,每至夜幕降臨,便攥著大人的衣角,挨個屋子踉蹌著穿梭。姥姥嘆著氣說,這孩子,是在找他的爸爸媽媽啊。這份稚拙的思念,讓姥姥疼到了骨子里,自此將三弟視作心尖上的寶,護得密不透風,家中誰也不許委屈他分毫,連舅舅家的小表妹,也都得事事讓著這位遠道而來的小表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待三弟長到五六歲時,愈發(fā)活潑好動,而姥姥的身體日漸衰弱,帶他出門時,早已追不上他蹦跳的身影,生怕他跑丟,便想了個法子哄他:“小三,你是乖孩子,姥姥一喊你,就得立馬跑到我跟前,好不好?”三弟脆生生應(yīng)了聲“行”。姥姥試著揚聲喚“小三”,話音剛落,他便像只敏捷的小喜鵲,飛快地撲到姥姥懷中,惹得姥姥眉眼間滿是欣慰的笑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鄉(xiāng)下老鼠猖獗,姥姥便用吃剩的、香噴噴的餅干渣拌了鼠藥,悄悄放在門后滅鼠。不曾想,這誘人的碎屑被小表妹發(fā)現(xiàn),她不知其中藏著兇險,拉上三弟,兩人竟你一口我一口,把拌藥的餅干渣吃了個精光。姥姥察覺時,嚇得魂飛魄散,跌跌撞撞跑去請村里的郎中。萬幸的是,經(jīng)郎中一番診治觀察,兩個孩子竟安然無恙。如今回想,大抵是那鼠藥摻了假,才冥冥中護了孩子們周全,成了那段歲月里最驚心,也最僥幸的暖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每年寒暑假,我的心思早早就飛到了姥姥家。竹床擺在院里的老槐樹下,她搖著蒲扇講舊事,說她小時候在私塾背詩,說父親送她那本裁縫書的故事。蟬鳴在枝頭繞著圈,陽光透過葉隙散落在地上,像是撒了一地稀碎的金子。每次回城時,是我最難受的日子,我一步三回頭地往巷口走,她領(lǐng)著三弟站在門檻邊揮手,他們的身影漸漸縮成巷口光影里一抹淺淡的輪廓,直到再也看不見,我還舍不得收回目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那些舊時光早已在歲月長河里漸行漸遠,可每當念起外祖母,念起那段浸著煙火與暖意的過往,她娟秀的字跡、精巧的手藝、和煦的笑容,便會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底總似燃著一簇暖火,驅(qū)散所有寒涼。原來,那些藏在歲月褶皺里的溫柔,早已被時光妥帖收藏,化作往后漫長歲月中,一想起便會發(fā)燙的念想,溫潤著每一個尋常日子。</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斷簪記</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外祖母平反的那年,是1979年的春天,天藍得能映出人影。陽光漫過窗欞,在院里的青磚上淌成暖河,老棗樹上綴滿細碎的黃綠棗花,甜香混著風,往人鼻尖里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一家人圍坐矮桌吃飯,粗瓷碗里的玉米糊糊還冒著熱氣,她捏著筷子夾起半塊紅薯,大隊的廣播喇叭突然響了,“綠群芳同志,地富反壞問題予以糾正,即日摘帽”——那聲音穿過敞開的窗,像一道驚雷劈在飯桌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筷子“當啷”落在碗沿,外祖母先是愣了一下,眼里慢慢涌了光,高興得像個孩子,緊接著就放聲大哭起來。哭聲裹著二十年的委屈,砸在桌面的飯粒上,砸在她磨出毛邊的衣襟上??薜缴碜影l(fā)顫時,她猛地捂住胸口,剛咽下去的飯全吐了出來,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外祖母病倒了。這一病,她就再沒起來。送進醫(yī)院時,醫(yī)生只搖頭,說積年的郁氣裹著突發(fā)的激動,身子早被熬空了。躺在病床的幾個月里,她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清醒時總盯著床頭柜的樟木箱,手指在木頭上劃來劃去,像在摸什么藏了許久的寶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夏天,外祖母摘下背負半生“地富反壞”的帽子,僅僅三個月不到,便一身輕松地溘然長逝,享年六十八。許多年后,我仍能在一碗熱湯里,聞到她當年的風雅與煙火。外祖母走了,整理她的遺物時,母親從樟木箱底翻出了她生前保存完好的信件,這是那個時代她唯一精神寄托。箱子里還有一個紅布包,層層打開,半截銀簪躺在里面,樣式是舊年的纏枝紋,斷口處凝著褐色的血漬,干硬卻清晰,像朵在時光里開敗的墨梅。母親把銀簪擦拭得發(fā)亮,像在為這世間再添一盞小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妗子看著半截的銀簪,覺得可惜,說要拿到銀匠鋪熔了重打只新簪。母親卻記起外祖母清醒時,指著紅布包的方向,用微弱的聲音說:“銀簪,別熔,那是我的《正氣歌》”。后來,母親把斷簪帶了回來,把她出嫁時外祖母給她的另一半斷簪合成了一枚完整的銀簪,她還專門買了一個首飾盒,把它珍藏起來。這些年,每當回村祭典外祖母時,母親都帶著那枚銀簪,燭火映著銀簪的斷口,像給那段特殊的歲月,立了枚沉默的碑。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每逢陰雨天,斷簪就會滲出細水珠,順著纏枝紋慢慢滾下來,落在包著的紅布上,暈開小小的濕痕。母親總說,那是外祖母當年沒敢暢快流的淚,如今借著簪子,終于能慢慢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多年以后,我在紙上寫下她的名字,仍能聞到松煙墨香,聽見瓦檐下的笑語。綠群芳我最最親愛的外祖母,她的清雅與堅韌,早已化作我們家族最溫暖的底色。</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