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除夕

周志清

（小說） 臘月的風，像一把浸了冰水的銼刀，在湘南這片丘陵環(huán)繞的山坳里呼嘯著，刮過光禿禿的油茶樹梢，發(fā)出嗚嗚的悲鳴。 ? 李家坳太偏了，偏得仿佛被外頭的世界遺忘得干干凈凈。村東頭那座紅磚房，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扎眼——磚塊裸露著，斑駁陸離。 屋里，一盞昏黃的燈泡下，李小牛佝僂著背，獨自坐在舊方桌旁。桌上，一碟冷透的花生米，一碗釀豆腐，一碗鴨子肉，還有半瓶嗆人的散裝紅薯酒。 今天是大年三十。窗外，零星的鞭炮聲和孩子的笑鬧聲傳來。這些聲音像細針，扎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和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上。 他端起酒碗猛灌一口，辛辣的液體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卻驅(qū)不散徹骨的寒意和孤寂。他抬起渾濁的老眼，目光落在屋梁上那根垂下的、在風中輕輕打著旋兒的麻繩上，他想輕生。 貧寒相依 記憶里最早的畫面，總是混雜著草藥味和母親劇烈的咳嗽聲。母親的樣子很模糊了，只記得她很瘦，臉色蠟黃，躺在炕上，偶爾會用冰涼的手摸摸他的頭。然后，就是一場嚎啕，白色的粗麻布，和一個再也無法溫暖的懷抱。 母親走了。從此，家里只剩下父親、哥哥，和他。 父親李土林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手掌極大，指節(jié)粗壯變形，掌心布滿了厚厚的老繭和裂口。這雙手，既能掄起修理地球的鋤頭，也能在煤油燈下，極其笨拙卻又耐心地為他們兄弟倆縫補磨破的衣褲。"嗲嗲……"李小?？粗赣H瞇著眼，粗大的手指捏著細小的針，常常會忍不住叫一聲。"嗯。"父親頭也不抬，喉嚨里滾出一個沉悶的音節(jié)。 他們的家，是村里最破舊的土坯房，夏天漏雨，冬天透風。每天天不亮，父親就起床生火熬粥，然后扛起農(nóng)具走進田野。 晚上，常常頂著星斗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灶臺上，總會留著兄弟倆溫著的飯菜——通常是幾個摻雜著紅薯絲的飯團和一點辣蘿卜干。哥哥李大牛比李小牛大八歲，憨厚得像頭牛。他不愛說話，只知道埋頭干活。李小牛則相對機靈一些。 初中畢業(yè)那天，李小牛把錄取通知書悄悄藏在枕頭底下，主動對父親說："父親，我不念了，回來幫您和哥哥干活。 "父親沉默了很久，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小?？匆姼赣H眼眶有些紅，轉(zhuǎn)身去磨柴刀，磨得格外用力。兄弟倆就這樣，跟著父親，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像三頭不知疲倦的牛，犁著看不到盡頭的生活。 從軍遠行 十九歲那年，村里征兵的消息像顆石頭投入沉寂的池塘，在李小牛心里漾開了漣漪。他猶豫著跟父親提起。父親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顯得格外凝重。良久，他磕了磕煙袋鍋，火星濺落在泥地上，只說了斬釘截鐵的一個字："去。" 體檢、政審很快過了關(guān)。 臨走那天，天色灰蒙蒙的，父親和哥哥把他送到村口。父親往他手里塞了幾個還帶著余溫的煮熟的雞蛋。哥哥李大牛，這個憨厚得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的男人，把自己積攢了不知多久的二塊錢硬塞進他的包袱里，嘴唇嚅動了幾下，只擠出了一句："肚子餓了買點零食吃。"李小牛鼻子一酸，不敢回頭，一步三回頭地往前走。 走出很遠，他忍不住回頭望去，父親和哥哥依然像兩尊雕像，定格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山路蜿蜒的盡頭。 部隊在遙遠的東北，冰天雪地，呵氣成霜。訓練是難以想象的艱苦，凍土堅硬如鐵，但他咬牙堅持著。這片廣闊的天地，也讓他開闊了眼界，學到了在李家坳一輩子也學不到.的見識。 可每當夜深人靜，營房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他想家想得厲害。那間漏風的土坯房，父親佝僂的背影，哥哥沉默的笑容，都成了夢里最清晰的畫面。 他開始寫信，厚厚的信紙，寫滿了部隊的生活，寫東北那能沒過膝蓋的大雪，寫戰(zhàn)友間的趣事。每一個字，都浸透著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他把自己省吃儉用發(fā)下的津貼，幾乎毫無保留地全都寄回了家。 哥哥的回信總是姍姍來遲，而且很短，通常只有干巴巴的幾行字："家里都好，父親身體硬朗，勿念。"但李小牛知道，這寥寥數(shù)語背后，是哥哥和父親更加拼命的勞作，是他們在貧瘠土地上無聲的掙扎。 兄婚受挫 在李小牛當兵的歲月里，哥哥李大牛的親事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幾次相親都因家貧房破告吹，直到鄰村劉英開口："建起紅磚新房就愿意。" 這話點燃了希望。父親取出壓箱底的積蓄，都是些皺巴巴的塊票。李大牛更是拼了命，去鎮(zhèn)上做零工，去采石場搬石頭，手上磨出的血泡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父子倆求遍親戚鄰里，東拼西湊，總算湊夠了買磚瓦的錢。那些日子，李大牛眼里有光，每個夜晚都要在未完工的房前站很久，盤算著哪里擺新床，哪里放衣柜。 新房終于建好了。外墻雖然裸露著紅磚，但屋里用石灰水粉刷得雪白，瓦片也蓋得整齊密實。李大牛摸著光滑的墻面，對父親說："嗲嗲，等劉英過了門，我們再慢慢湊錢粉外墻。" 可就在全家滿懷希望時，劉英家又索要八百塊彩禮，這在當時是個天文數(shù)字。媒人傳話時都不敢看李大牛的眼睛："劉英她娘說，沒這個數(shù)，閨女不能出門。" 那晚，李大牛在新房前抽了一夜旱煙，天亮時把煙袋狠狠一摔，啞著嗓子對父親說："嗲嗲，我不結(jié)婚了，我寧愿打一輩子光棍。" 從此他像變了個人，話更少了，只是沒日沒夜地干活。再有人提親，他都木然地搖頭："我這輩子就這樣了，不耽誤人家女崽。" 弟弟歸來 五年光陰匆匆。李小牛退伍回鄉(xiāng)，走近村口時愣住了——破舊的土坯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紅磚新房。父親顫巍巍地迎出來，五年不見，頭發(fā)過早的白了一大半，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哥哥站在身后憨厚地笑著，可眼角的紋路記錄著這些年的艱辛。 "回來了？"父親聲音帶著顫抖。"回來了！"李小牛重重應答。 哥哥接過行李，領(lǐng)他進屋。李小牛眼前一亮——屋里粉刷得雪白，雖然家具還是舊的，但收拾得干干凈凈。"哥，這房子蓋得真好。"他由衷贊嘆。 李大牛笑了笑，眼角泛起細紋："外墻還沒粉，等以后......以后再說。" 團圓的喜悅彌漫在嶄新的屋子里，但李小牛隱約感到，哥哥的笑容背后藏著說不出的疲憊。 弟婚不成 李小牛退伍后，說媒的人不少。他雖長相一般，但人有精神，姑娘們對他本人倒沒得挑，就是嫌他父親有病、哥哥是老單身，都打了退堂鼓。 最讓李小牛痛心的，是蛇頭嶺村的那個姑娘。來家里看過后，臨走前提出："結(jié)婚可以，但你父親和哥哥必須搬出去。我不想一進門就伺候兩個老光棍。" "老光棍"三個字像針一樣扎心。那晚，李小牛在堂屋里坐了一夜，看著雪白墻壁上父兄的影子，想起哥哥建房的艱辛。天快亮時，他聽見哥哥在里屋壓抑的咳嗽聲，心里便有了決定。 第二天他找到媒人："勞您費心了，這門親事......算了吧。" 哥哥知道后，蹲在墻角悶頭抽煙："你不該為了我們......" "哥，"李小牛打斷他，聲音很輕，"這房子是你和嗲嗲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我要是把你趕出去，還是人嗎？" 從此，兄弟倆都絕了成家的念頭。新房子越住越舊，外墻的紅磚漸漸褪色，唯有內(nèi)墻依舊雪白，映照著三個孤獨的身影。 至親離散 兄弟倆更加賣力地干活，想著盡快還清債務(wù)。然而，歲月的侵蝕和常年的勞累，早已掏空了父親的身體。 父親開始頻繁地咳嗽，后來整夜咳得無法入睡。李小牛和哥哥拉著他去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私下?lián)u頭，說是積勞成疾，情況不好。兄弟倆輪流守在父親病榻前，拿出所有積蓄，借錢抓藥。 父親安靜地承受著病痛。偶爾精神好時，他會看著兩個兒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囑咐："大牛......多幫助你弟弟......小牛，這個家......以后靠你們了......要和睦......"那個秋雨綿綿的下午，父親終究還是走了。兄弟倆的哭聲和著雨聲，在新建的紅磚房里回蕩。 兄弟相守 父親去世后，家里只剩下李小牛和哥哥相依為命。哥哥話更少，只是更拼命地干活。然而，他的身體也開始走下坡路。關(guān)節(jié)疼痛，高血壓，心臟也不好。李小牛擔起了照顧哥哥的責任。他每天做飯煎藥，天氣好時扶哥哥曬太陽。 夜晚，兄弟倆圍在炭火邊.，常常聊到深夜。"哥，等你好了，我把外墻粉一下。"李大牛憨厚地笑笑："嗯，粉一下。給你......說門親事。"李小牛也笑笑，心里一片冰涼。 哥哥的病一天天沉重。最后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時間躺在炕上，瘦得皮包骨頭。李小牛日夜守著。 那天凌晨，哥哥回光返照，緊緊抓住李小牛的手。"小牛......哥......拖累你了......對不住......""哥，你別這么說......""往后......就你一個人了......要......好好的......"哥哥死死望著他，眼里是感激、不舍和無盡的擔憂。然后，手一松，頭歪向一邊，再無聲息。 孤老無依 哥哥也走了。老屋，徹底空了，靜了。李小牛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紅磚房。頭發(fā)一天天花白，腰背佝僂得更厲害。地里的活干不動了，只能在屋后種點菜。村里的干部叫他搬到鎮(zhèn)里的敬老院去住，他堅決不肯。 他開始無法控制地思考死亡。父親走時，有他和哥哥送終；哥哥走時，有他送終；那他呢？當他死去時，誰會在他身邊？ 他仿佛看到自己死后，尸體在冰冷的紅磚房里腐爛，直到氣味傳出才被發(fā)現(xiàn)的可怕景象。這種對身后事的恐懼，對徹底被遺忘的絕望，有時甚至超過了死亡本身。 終得團圓 窗外的風聲更緊了。李小牛最后看了一眼這間紅磚房——雪白的內(nèi)墻在昏黃燈光下泛著微光，外墻的紅磚在夜色中模糊不清。 這間曾經(jīng)承載著全家人希望，為了哥哥的婚事而建，最終卻見證了他們兄弟倆都成為光棍的房子。然后，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艱難地爬上了椅子。 他伸出枯瘦的手，毅然抓住了那根麻繩。在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父親在田野盡頭對他微笑，看到了母親在燈下縫衣，看到了哥哥憨厚地?給他二塊錢......所有的孤獨、恐懼似乎都遠去了——他終于，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 大年初一的清晨，鄰居張老頭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糖炒粑粑，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木門。隨即，一聲驚恐的呼聲劃破了小山村的寧靜。. 李小牛，最終以一種極端的方式，結(jié)束了他對"無人送終"這一命運的全部恐懼。他去追尋生命中早己逝去的、也是他唯一渴望的溫暖與團圓了。 ?（本文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切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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