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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綿綿秋雨

李傳生

<p class="ql-block">今年最長的一次伴隨連綿幾天秋雨的假期結(jié)束了，我們幾位退了休的閑人沒有隨孩子們一起外出湊熱鬧，也沒有象當(dāng)年那樣湊在一起大喝一頓，只是找了個(gè)依山傍水又不是景點(diǎn)村子的小客棧，帶著自己認(rèn)為不錯(cuò)的好茶，圍桌而坐，隨便聊，沒有談話主題。</p><p class="ql-block">寒露的節(jié)氣剛過，身上雖感覺有點(diǎn)寒意，但比今年酷熱的天氣還是覺的這樣舒服一點(diǎn)。不過“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最適宜”?？蛇@寒露都過了，就這天氣怎么能種麥子？在談天說地過程中，不覺又聊到了種莊稼。外面這淅淅瀝瀝連下了幾天的秋雨勾起了對當(dāng)年的回憶。</p> <p class="ql-block">記得上世紀(jì)一九七五年，也是這個(gè)季節(jié)，起初，雨是帶著幾分詩意的。第一日，第二日，我們這些當(dāng)年還是小伙子的好朋友，倒像是偷得了閑的鳥兒，聚在一位一個(gè)人吃飽全家不餓朋友低矮的、泛著泥土潮氣的屋子里，心是輕快的。生產(chǎn)隊(duì)長那嘶啞的、催工的喊聲被這雨幕隔絕了，世界忽然小得只剩下這一方屋檐。幾個(gè)人把忙活了一上午，從上游挖礦塌陷區(qū)水坑里溢出水的水溝里抓的幾條魚洗干凈，又找了塊珍藏許久、已經(jīng)有些疲軟的咸肉切上薄薄的幾片，放在鍋里一同燉煮。滿屋便彌漫起一種油膩而幸福的香氣。我們用粗瓷碗倒上廉價(jià)的地瓜干釀的酒，酒是辣的，帶著一股子沖勁兒，但喝到肚子里，卻暖烘烘的。窗外是淅淅瀝瀝、不緊不慢的雨聲，屋里是我們高聲的談笑，說些村里舊事，或是些無稽的幻想。那一刻，雨不是災(zāi)殃，倒像是一層柔軟的、與世隔絕的帳子，將勞作的疲乏都擋在了外面。</p> <p class="ql-block">然而，這輕松是架不住的。到了第五日，第六日，雨還沒有停歇的意思，那先前覺得悅耳的雨聲，便漸漸變得固執(zhí)而可憎起來。人們的眉頭，便像那浸飽了水的舊棉絮，沉沉地皺了起來?？臻e不再是享受，而成了一種焦灼的刑罰。我們開始一次次地披上蓑衣，沖到田埂上張望。</p> <p class="ql-block">那一片片本該要收成的地瓜田，此刻像一片黯淡的、吸飽了水的海綿，癱軟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肥厚的葉子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濕漉漉的黃土。我們知道，那泥土之下，是我們一冬的指望——地瓜。它們本是敦敦實(shí)實(shí)的，含著淀粉的甜，如今長久地泡在水里，怕是已從芯子里開始腐爛，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酒糟氣。已經(jīng)搶收回來的一些，堆在倉庫和各家各戶的屋檐下，像一座座愁苦的小山。那赭紅色的地瓜干，本該在秋陽下曬出脆生生的、蜜一樣的甜，如今卻只是濕漉漉地黏作一團(tuán)，表面沁著一層令人心悸的霉點(diǎn)，白的，綠的，像一塊塊潰爛的瘡疤?？諝饫?，再沒有糧食的芬芳，只有一種陰郁的、揮之不去的霉腐味道，絲絲縷縷，鉆進(jìn)人的鼻孔，也鉆進(jìn)人的心里去。</p> <p class="ql-block">鄉(xiāng)親們坐不住了。他們蹲在門檻上，望著天，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嗆人的旱煙，那沉默里壓著千斤的重?fù)?dān)。偶爾低聲交談幾句，說的都是“爛在地里了”、“一冬的口糧”、“都過了寒露了，就是雨停了，沒個(gè)十天半個(gè)月的地里也無法播麥種，明年可怎么辦呢？”這樣的話。那聲音是啞的，像被這雨水泡脹了的木頭，敲不出清亮的響動。我們那點(diǎn)因清閑而生的悠然，在這實(shí)實(shí)在在的生存焦慮面前，顯得那么輕飄，那么不合時(shí)宜。我們真切地體會到，什么是“靠天吃飯”。那“天”，平日里是慈眉善目的，賜予光和熱；一旦沉下臉來，那綿綿的雨絲，便成了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在莊稼上，也扎在人的心尖上</p> <p class="ql-block">于是，一切能利用的方寸之地都被開辟出來。灶膛里白日也燃著微火，不是為了做飯，只是為了借那一點(diǎn)熱氣，烘烤著攤在竹篾上的地瓜干。屋子里彌漫著水汽、煙火氣和霉味混合的、難以言喻的氣味。人的手上、身上，也總帶著一股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濕漉漉的黏膩感。夜里躺在炕上，聽著那無窮無盡的雨聲，打在瓦上，打在窗欞上，也打在焦灼的夢寐里。那聲音，不再是音樂，而成了光陰與收成一同朽去的、遲緩而冰冷的腳步聲</p> <p class="ql-block">那場雨，下的何嘗是水，分明是那段歲月里，青春的茫然與生活的沉重。它淅淅瀝瀝，綿綿不絕，一直下到今天，濕透了我半個(gè)世紀(jì)的回憶。唉！這也許叫鄉(xiāng)愁吧！</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五十年了。如今我們坐在高樓里，窗外若是秋雨，我聽得是“留得枯荷聽雨聲”的雅致，是添衣加被的尋常囑咐。雨，再也淋不濕我的口糧，國家的發(fā)展，在我的家鄉(xiāng)早已看不到當(dāng)年為了一冬的口糧而愁的徹夜難眠景象?？赡切┠?，那秋雨的濕冷與霉腐氣，那看著收成在眼前一點(diǎn)點(diǎn)敗壞下去的無力感，卻像刻在了骨頭上，總在某些潮濕的天氣里，隱隱地泛起來。啦到這里幾位朋友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可又不約而同的舉起了杯，國家呀！時(shí)代啊都在發(fā)展，我們這一代是吃過苦的人，可又是非常幸運(yùn)的人。早年幻想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幸福生活早已成為過去，我們享受到了前人想都不敢想、也想不到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　　2025年10月9日于泉城雨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