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回到城市的第二天，晨光剛漫過陽臺，我啃著面包撥通了家里的電話?！皨?，我昨兒安全到了，你跟我爸別惦記。”電話那頭傳來母親熟悉的絮叨，“冰箱里的餃子包子記得分袋凍上，別放久了壞了，你一個人吃飯也得按時……”</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絮叨完瑣事，母親話鋒一轉(zhuǎn)，突然提了句：“昨兒跟你王嬸跳廣場舞，碰見你初中那數(shù)學(xué)老師了，就那走路一拐一拐的?！?lt;/p> <p class="ql-block">我握著手機(jī)的手頓了頓，記憶突然被扯回十幾年前的教室?！笆撬。蔽腋赣H感慨，“小時候?qū)λ?，真是又討厭又說不出的在意?！?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數(shù)學(xué)爛得底朝天，穩(wěn)居班級倒數(shù)第三。他總把我們這些“拖后腿的”安排在最后排，講題講到急了，就敲著黑板說：“你們這腦子是漿糊做的？讓你媽多給你煮點(diǎn)核桃，補(bǔ)補(bǔ)！”我們幾個成績差的，私下里總偷偷叫他“瘸子老師”，抱怨他管得寬、臉繃得像塊鐵板。</p> <p class="ql-block">有次上課，我跟同桌小聲吐槽“他這輩子怕是只會跟數(shù)學(xué)公式較勁”，話音剛落就被他抓了現(xiàn)行。下課鈴一響，我們倆就被拎進(jìn)了辦公室。他沒罵臟話，只盯著我們說：“嫌我嚴(yán)？等你們考不上高中，就知道嚴(yán)是為了啥?！蹦┝肆P我們掃一周教室，抄當(dāng)時學(xué)的所有數(shù)學(xué)公式一百遍。</p> <p class="ql-block">那一周我天天熬到十一點(diǎn)，臺燈下的稿紙堆得老高，手指抄得發(fā)僵。白天上課忍不住打盹，又被他抓個正著，罰我站在教室后聽課。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都黏在我背上，我又羞又氣，后來上他的課，干脆左耳進(jìn)右耳出，故意跟他對著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家長會后，母親拿著我的成績單，氣得抄起院子里的柳條就追我。我繞著老槐樹跑，還是被抽了好幾下，胳膊上滲著紅印子。第二天我揣著疼去學(xué)校，剛進(jìn)教室就被他叫走。辦公室里，他從抽屜里摸出個玻璃瓶，里面裝著琥珀色的葫蘆油，“過來，把袖子卷起來。”他的手指帶著老繭，涂油時動作很輕，還問我“疼不疼”。我盯著他鬢角的碎發(fā)，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含著淚點(diǎn)了點(diǎn)頭。</p> <p class="ql-block">“不是故意要罵你們笨，”他嘆了口氣，聲音放軟，“你們這年紀(jì)，不逼一把，將來要后悔的?！彼艺f了他的事——小時候家里窮，母親走得早，全靠父親拉扯。那時候他一邊上學(xué)，一邊偷偷背著竹簍去山上挖草藥，天不亮就出發(fā)，踩著父親編的草鞋走十幾里泥路去鎮(zhèn)上賣。草鞋磨腳，腳上的血泡破了又起，到了鎮(zhèn)上，草鞋底子早就爛得掛不住腳。有次賣完草藥天黑了，他摸黑往回走，摔進(jìn)田埂里，膝蓋磕得流血，是父親打著手電筒找到他，抱著他哭：“娃，咱只有好好讀書，才能走出這山窩窩。”</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父親給人蓋房子，從房梁上摔下來，斷了幾根肋骨。家里沒錢治病，父親不肯再去醫(yī)院，躺在家床上唉聲嘆氣。他看著父親蒼白的臉，偷偷找老師退了學(xué)，每天謊稱去上課，實則去深山里挖山貨換錢。父親知道后，氣得用拐杖敲他，忍著疼拉著他去學(xué)校，“噗通”一聲就給老師跪下了：“求您讓娃再讀書，他要是沒文化，這輩子就毀了！”</p> <p class="ql-block">他說這些的時候，辦公室的窗戶開著，風(fēng)吹進(jìn)來帶著槐花香。我突然鼻子發(fā)酸，跟他道歉：“老師，我不該背后叫您……”他擺擺手笑了，“早習(xí)慣了。”末了他才說，其實是我母親私下找過他，紅著眼眶拜托他：“我家娃貪玩，您多管管他，哪怕他恨您，將來也會懂的?！?lt;/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電話這頭，我跟母親講完這些，喉嚨有些發(fā)緊。母親沉默了會兒，輕聲說：“你老師后來問起你，我說你現(xiàn)在也成了老師，他連著說了三個‘好’，還說你小時候聰明，就是沒把心思放學(xué)習(xí)上?！?lt;/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我心里一暖，又追問：“媽，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記得我考上高中后，聽語文老師說他爸病重，他辭職回家照顧，后來就沒消息了?！?lt;/p><p class="ql-block">“唉，”母親的聲音沉了下去，“他爸走了以后，他就去了更偏的山村教書，后來娶了個媳婦，日子剛順點(diǎn)，媳婦前幾年又得了癌癥走了。兒子去外地打工，一年也回不來一次，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過，看著瘦得厲害，走路也比以前更慢了?！?lt;/p> <p class="ql-block">窗外的陽光漸漸更暖了，我卻覺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五味雜陳。母親又說：“你下次回來，要是有空就去看看他，好歹你也是他教過的學(xué)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握著手機(jī)，重重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我望著桌上的教案本，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給學(xué)生講題時的場景——有個孩子跟我當(dāng)年一樣，對著數(shù)學(xué)題皺眉頭，我沒罵他笨，而是蹲下來跟他說：“別急，咱們慢慢來，你比老師當(dāng)年聰明多了?！?lt;/p> <p class="ql-block">原來有些道理，要等自己站在曾經(jīng)對方的位置上，才能真正懂。那個曾經(jīng)被我們偷偷抱怨的“瘸子老師”，用他的人生，給我上了最生動的一課——所謂教育，從來不是冷冰冰的公式，而是有人用自己的經(jīng)歷，為你點(diǎn)亮一盞燈，讓你在后來的路上，也愿意為別人多照一段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拿出日歷，在下次回家的日期上畫了個圈，心里默念：老師，這次換我去看您。</p> <p class="ql-block">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p><p class="ql-block">作者：筆下生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