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81年10月，鞍山千山腳下的南果梨熟透了，那獨有的香氣在秋風里漫溢，甜潤中裹著一絲醉人的酒香。我們基建工程兵部隊進駐千山對樁石村施工，這是我頭一回見識北方農(nóng)村的秋景，也是首次嗅到堪稱梨中皇后——南果梨的馥郁芬芳。</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日午后，部隊正忙著施工，班長遞來兩個軍用水壺：“徐飛，去老鄉(xiāng)家打點水來。”我接過水壺，循著最濃的果香走去，在一戶種滿梨樹的人家院門前停了腳。院門虛掩著，滿園梨樹上掛滿了白里透紅的果子，惹人眼饞。</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在家嗎？請問能幫忙打點水嗎？”我朝院里喊了一聲。</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個姑娘從梨樹后探出頭來。她約莫十七八歲，身著碎花襯衣，兩條烏黑的長辮子垂在胸前。最打眼的是她的臉頰，白里透紅，竟比枝頭上的南果梨還要水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解放軍同志，要喝水呀？快進來吧?！彼曇羟宕?，帶著好聽的本地口音。</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說明來意，她爽快地接過水壺，轉(zhuǎn)身進屋打水。片刻后，她提著裝滿水的水壺回來，還端著一盤剛洗好的南果梨。</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嘗嘗吧，今年的新梨?！彼χf，嘴角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連忙擺手：“部隊有紀律，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嘗一個嘛，自家種的，不礙事?！彼龍?zhí)意遞過來，眼神真誠。</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猶豫片刻，終究接過咬了一口。梨肉細膩，汁水豐盈，甜中帶著微酸，還有那獨特的酒香，瞬間征服了我的味蕾。</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真好吃?！蔽矣芍再潎@。</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叫陳香，你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徐飛?！蔽掖鸬?，“我老家在江南，我們那兒也種果樹，不過是橘子樹?！?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橘子樹啥時候開花？香不香？”她的眼睛瞬間泛起光，滿是期待。</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五月份開，花是白色的，特別香?！蔽颐枋鲋?，她聽得入神。</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臨走時，我堅持付了梨錢，她推辭不過，只好收下。我知道部隊紀律嚴明，不敢久留，但她那雙明亮的眼睛卻深深印在了我心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這樣，我們有了第一次交談。</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久，不知是誰先開的口，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漸漸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見面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一個星期日，我們約在鞍山友誼商店門口會面。她穿了件干凈的藍布衫，辮子梳得一絲不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想買塊香皂。”她有些靦腆地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在商品柜臺前慢慢逛著，她仔細對比不同香皂的價格，最后選了塊最便宜的。走出商店時，她悄悄跟我說：“其實我就是想陪你走走，說說話。”</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個星期日，我們?nèi)チ硕痪殴珗@。秋日的公園里，落葉鋪滿了小路，踩上去沙沙作響。我們沿著湖邊散步，她告訴我，自己每年來一次公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公園看不膩，常來常新。”她坐在長椅上，望著湖面上游弋的鴨子，輕聲感嘆，“原來這么美?！?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給她買了支冰棍，她小心翼翼地舔著，像個孩子似的笑了，眉眼彎彎。</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多數(shù)時候，我們還是約在她家附近的南果梨園。那是我們最愛的地方，茂密的梨樹成了天然的屏障。她總會提著一籃剛摘的南果梨，我們坐在樹蔭下，她給我講果園里的趣事，我給她聊部隊里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棵老梨樹比我爺爺歲數(shù)都大?！彼龘崦植诘臉涓?，眼神溫柔，“小時候我總愛爬上去摘梨?！?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回，她教我怎么分辨南果梨熟沒熟：“要挑白里透紅的，輕輕一碰就掉的最甜?！?lt;/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部隊戰(zhàn)士是不能談戀愛的，每次見面，我們都是悄悄的，保持著恰當?shù)木嚯x，說話時聲音輕輕的，但每一次相聚，都能讓我的心情愉悅。我清楚，這些短暫的相會，成了平淡歲月里最珍貴的期盼。</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南果梨得經(jīng)過霜打才更甜?！庇幸淮?，她指著樹上的梨子說，“就跟人生似的，經(jīng)歷點事兒，反而能品出更多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驚訝于她的通透，也漸漸明白，這個看似柔弱的姑娘，心里藏著不一般的堅韌。</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分別的日子終究還是來了。三年后，我要退伍回江南老家。那天，火車即將開動時，我看見陳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手里提著兩箱南果梨。</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路上吃?！彼严渥尤轿沂掷铮凵窭餄M是不舍，“別忘了鞍山的味道?！?lt;/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嘈雜的人群中，我們的手短暫相握?！拔視貋淼摹！蔽艺f。她微笑著點頭：“我等你?！?lt;/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到家鄉(xiāng)后不久，我去了深圳打工，曾給她寫過好幾封信，卻都石沉大海。記得一個七夕的晚上，我對著月亮發(fā)呆，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深圳打拼得還算順利，常有人來給我提親，我都婉言謝絕了。直到三十歲那年，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才成了家。</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四十多年后，又是一個南果梨飄香的季節(jié)。在妻子的陪伴下，我第一次回到了鞍山。</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對樁石村早已變了模樣，但那片南果梨園還在，依舊枝繁葉茂。幾經(jīng)打聽，我終于找到了陳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正在院子里晾曬梨干，頭發(fā)已染上白霜，臉上也添了不少皺紋，可笑容依舊鮮活明亮。她仔細打量著我，驚喜地喊道：“徐飛，真的是你啊！這簡直像做夢！”</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坐在梨樹下喝茶，她平靜地講起我們分別后的日子。她說，我退伍回鄉(xiāng)后，她跟著父母去了吉林大安一帶養(yǎng)蜜蜂，也給我寫過幾封信，卻都沒了音訊。過了幾年，實在賺不到錢，全家又搬回了對樁石村，她快三十歲才結(jié)的婚。丈夫是孤兒，婚后跟著她生活。生下女兒的第三年，丈夫突發(fā)心梗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屋漏偏逢連夜雨，后來父母也相繼離世，她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女兒拉扯大。女兒很爭氣，考上大學，讀了研究生，現(xiàn)在在廣州一家三甲醫(yī)院當醫(yī)生。</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女兒特別孝順，非要接我過去住?！标愊阈χf，“可我舍不得這片果園。你看這些梨樹，就像我的老伙計，陪了我一輩子。再說，我還得守著丈夫和父母的墳塋?！?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還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二一九公園嗎？”我問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當然記得！去年外孫回來，我還帶他去了一趟?，F(xiàn)在公園修得更漂亮了，還建了游樂場呢?！?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鞍山友誼商店現(xiàn)在改成大型超市了，”她又補充道，“我每年都會去逛逛，雖說不像從前那么熱鬧，但東西比以前全多了。”</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她說起這些年怎么打理果園，怎么把南果梨賣到更遠的地方，語氣里滿是堅強。</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去年女兒幫我蓋了新房，還裝了空調(diào)?！彼钢帐暗谜R齊的院落，“現(xiàn)在日子比過去好多了，我每天在果園里忙活，心里反倒特別踏實?！?lt;/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跟她講起這些年在南方的生活，妻子在一旁溫和地補充著細節(jié)。陳香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點頭微笑。</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到你們都過得這么好，我真高興?！彼难凵駵嘏终嬲\。</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臨走時，妻子將我買的一枚金戒指送給她，她再三推辭，還是沒拗過我和妻子的勸說。她執(zhí)意送我們到村口，還往我們手里塞了一袋剛摘的南果梨：“今年的梨特別甜，帶著路上吃?！?lt;/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走出很遠，我回頭望去，她還站在那棵老梨樹下朝我們揮手。夕陽給她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身后的梨園碩果累累，香氣依舊。</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妻子輕聲說：“她真是個堅強的女人?！?lt;/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點點頭，心里滿是敬佩。是啊，陳香用她自己的方式，把一個人的日子過得這般從容。她沒有向命運低頭，而是在這片深愛的土地上，活出了屬于自己的精彩。</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南果梨飄香，年復一年。時光能改變?nèi)说娜蓊仯瑓s改變不了一些東西——比如記憶里的美好，比如生命中的堅韌，比如這片土地上永遠香甜的南果梨，還有那些永遠珍藏在心底的、月初周日的約定。</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