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自幼生長在湖西周氏聚居的長青河垅村，一個浸潤著書香氣息的村落。古時，這里曾出過不少進士、舉人，文脈綿延，民風重教，老一輩中很少有文盲。在這片崇尚文化的土地上，我耳濡目染，悄然種下了對文學的熱愛。后來我在新聞與文學領域略有所成就，回望來路，不能不歸功于這片沃土的滋養(yǎng)。而其中，對我影響最深的，莫過于先春大伯——那位慈眉善目、滿腹故事的長者。</p> <p class="ql-block">先春大伯是我繼父的堂兄，面容和善，目光溫潤，孩子們都愛圍著他轉。自記事起，我從未見過他的妻子，只知他有一女名保根，一繼子名緒宣。大伯讀過幾年私塾，有些學問，早年曾在省會南昌謀生，開過制香作坊。解放后歸鄉(xiāng)務農，卻未改舊業(yè)，在家中重起爐灶，專事制香。他所制蚊香遠近聞名，從不沿街叫賣，自有商販上門收購，鄉(xiāng)人也常直接登門求購。那個時侯，這只是副業(yè)，生意不算太好，賺點柴米油鹽錢而已。。我常去作坊幫忙打下手，他也時常接濟我家柴米油鹽，點滴恩情，至今難忘。</p> <p class="ql-block">在那個文化生活貧瘠的年代，聽故事成了大人孩子最大的樂趣。夏日炎炎，南方人素有乘涼之習。每當夜幕低垂，家家戶戶便將竹床、板凳搬至香房廳前的禾堂，聚在一起納涼。先春大伯只要得空，必來此乘涼，卻從不自帶坐具，我家的竹床便是他的專屬座位。母親總會為他端上一大碗井水——那時全村人皆飲生水，冬夏如一。孩子們圍坐膝前，靜候他開口講古，一場場故事便在星夜下徐徐展開。</p> <p class="ql-block">大伯講故事，信手拈來，滔滔不絕。他講《三國演義》《西游記》《封神演義》《說岳全傳》《隋唐演義》，也講《斑鳩哭姑姑》《巧媳婦》《狼阿婆》等民間傳說。許多故事繪聲繪色，至今仍在我腦海中清晰如昨。尤其那些民間故事，我遍尋典籍而不得其源，想必皆經他口再創(chuàng)作而成。比如他講孫悟空出世，竟說那石猴是觀音娘娘所生：觀音自靈山歸返南海，疲憊小憩于礁石之上，一滴精血滲入石中，歷經數百年孕育，終化為靈猴。一日石破天驚，猴王躍出，便是齊天大圣。這般講法，竟讓無父無母的神猴有了生命之源，聽來更顯情理交融。</p> <p class="ql-block">又如講薛仁貴救主，他說唐太宗李世民被敵將艾世文追逼至泥潭，馬陷其中，命懸一線，高呼：“誰能救得我李世民，他做君來我做臣！誰能救得我唐天子。李家天下平半分！”話音剛落，忽見一身穿白袍的戰(zhàn)將從夭而降，背起唐天子，一步躍出泥沼，直如登天。此人正是火頭軍薛仁貴，自此一戰(zhàn)成名，從伙夫逆襲為將軍。大伯講得慷慨激昂，仿佛親歷其境，令人心潮澎湃。這些故事，早已深植我心，成為我記憶中最鮮活的篇章。</p> <p class="ql-block">他還講過一個關于“蚊子”的來歷：古時有一種巨獸名“嗡嗡”，形如猛雕，長吻利齒，專吸人血，飛時嗡鳴震耳，村人聞聲閉戶，不敢外出乘涼。一次，嗡嗡來襲，一孩童被襲，聞野獸怕火，于是眾人急燃火堆驅之。因柴濕煙濃，那巨獸竟畏煙而墜地撲騰，終被投入火中燒成灰燼。豈料火中飛出無數細小生靈，形似嗡嗡，卻只叮人起包。人們稱之為“蚊子”。自此，蚊子畏煙怕香，點一根蚊香便可驅之。講到這里，大伯總含笑望向自家作坊方向。我們這才恍然：原來這故事，竟是為他的蚊香所作的一則妙趣橫生的“廣告”。</p> <p class="ql-block">最讓我難忘的，是他講的《狼阿婆》。深山之中，一戶人家老阿婆獨帶孫兒桫欏與孫女紫珠。一日阿婆進城買鹽置衣，臨行千叮萬囑咐8歲的紫珠：“我出門去買點東西就回，關好門，不是我的聲音千萬莫開門?！币股?，敲門聲起，門外人道：“我是阿婆，快開門?！苯憬阕现橐善渎暽硢?，問：“你不像是阿婆，聲音都變沙??？”答曰：“感冒了?！遍T開，“阿婆”入內，不讓點松明子燈。紫珠去抱“阿婆”，摸到的是毛手毛腳?！鞍⑵拧敝e稱穿了毛皮褲，累了，上床睡覺?！鞍⑵拧焙偷艿荑鴻逅活^，紫珠自己睡床的另一頭。夜半，紫珠聞“阿婆”嚼食有聲，問：“吃什么？”答：“蠶豆?！鼻蠓质?，反遭呵斥。她心生疑竇，摸其腳——毛茸茸如野獸！頓悟：此非阿婆，乃狼所化！阿婆一定被她所害。于是，她從床上爬起她急登閣樓，并抽去竹梯。狼追至樓下，搬桌疊椅欲攀而上。紫珠傾豌豆一桶，狼滑落摔傷；又潑油使其難行，終困于樓下。紫珠伏樓高呼：“天啊地啊，狼阿婆吃了我親弟弟！”聲聲泣血，奈何山野獨居，無人應答。數日后，狼阿婆死于樓下，紫珠困死于樓上。幾年后，房倒塌。在狼阿婆尸體處，長出帶刺灌木，人稱“狗骨”，人碰上就要被刺出血，據說是惡狼所變；而“離狗骨”不遠處，有一株植物，被稱作紫珠，或為紫珠魂靈所化。如果不小心被“狗骨”刺傷，只需摘一片紫珠葉捏汁一抹，立即此痛消腫。這故事驚心動魄，教人警覺，也讓我第一次懂得：智慧，是弱者最鋒利的武器。</p> <p class="ql-block">85歲的保根姐姐</p> <p class="ql-block">我每年清明都要回鄉(xiāng)祭祖，先春的墳和我繼父、母親的墳緊挨著，總是一起為他們燒紙錢寄托哀思。今年，竟遇到遠嫁外地的保根姐回鄉(xiāng)祭祀。在我妹妹辦的酒席上，我們回憶起兒時的事，總是意猶未盡。80多歲的保根姐，仍是談笑風生，體現了一代老教師的風范。</p> <p class="ql-block">右4為寶根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