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夜宿大車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看了懷舊視頻“大車店”,五十多年前我在大車店過夜的情景浮現在眼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那是1972年冬日的一個夜晚。我因患病,聽人介紹去了離我插隊六十公里遠的甘南縣某鎮(zhèn)一個中醫(yī)診所治病??赐瓴∨淞艘粋€療程的中藥,天已漸黑,回去的公交車已沒有了。我只好在那個公社鎮(zhèn)上過夜。打聽一下,鎮(zhèn)旅社每晚住宿費五毛至一元??晌疑砩线€不到二元錢,還要支付回程的車費,錢不夠。我只好去每晚二毛錢的大車店去過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多方打聽,找到了離鎮(zhèn)街很遠的大車店。到了大車店,一見里邊大炕上已經人滿已患。苫房草和土坯搭建的大車店里面掛著四盞馬燈,燈罩里的火苗忽閃忽閃,燈光昏暗。那時候整個甘南地區(qū)電力供應不足,停電是常事。所以馬燈和蠟燭是代替了照明。</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車店內二行大炕面對面,一長溜,全部是通鋪。那些過夜的車老板抽大煙的抽大煙,嘮嗑的嘮嗑,喝小酒的喝酒。里面煙霧騰騰,十分嗆人,煙味,大蒜味,長年不洗澡洗腳的混和臭味迷漫和氤氳在整個土屋。外面非常寒冷,約長三十米的大車店靠燒炕和二只燃煤的火爐管道散發(fā)的熱氣取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實際上,這些過夜車老板身上散發(fā)的味道和嗆人的煙味,也是熱氣的一部分。我在大車店服務員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個鋪位。我穿著知青標簽的草綠色棉大衣、草綠色棉褲和草綠色羊皮帽躺下(從上海到黑龍江插隊時分發(fā)的,用來對付東北的寒冬),可以說是一身軍人模樣。</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四周在炕上閑聊的車老板們用驚奇的目光看著我,他們想這個穿著軍服像軍人,又無徽章的,究竟是怎么回事,抑或到大車店過夜?想開口問,又沒有張口。倒是緊挨右邊的車老板首先發(fā)話:哪里的?我回答很干脆:是知青,上海知青。大家疑惑解除了,但心里還在想:上海知青怎么到大車店來住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黑龍江省甘南縣插隊上海知青不多,計1200名,分到生產隊寥寥無幾。倒是縣內的四個生產兵團,吸收了幾千名上海知青。所以在具體公社、鎮(zhèn)上活動的,插隊上海知青不多。當地農民聽到上海知青兩字,還是很新鮮。</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在東北五十年前農村可以說大部分相當落后,交通工具就是牛馬車,農場和兵團有很少的數量拖拉機和汽車。牛馬除了耕地打場之外,還充當不可或缺的運輸工具。隊里需要外出運貨拉貨基本上套上一掛馬車去完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馬車那時候在北大荒特別吃香。一車四匹馬,能拉好幾噸的貨物,且跑得快。長途運輸也勝任,由此產生了接力過夜的大車店。大車店就是古代的驛站,人畜都需要歇腳過夜,同時牛馬也要補充食料。大車店那時候一般集體所有和經營(生產大隊),縣城里面的大車店常常是國營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民間常說:船到碼頭車到站,大車進城要住店。這個店就是指大車店。之前大車店只為馬車過夜住宿,后來慢慢變成了廉價旅舍。過去只有男性馬車老板,后來隨車的女性娘們也可入住。這樣大車店人員就很復雜。不管怎樣,大車店住宿還是以男性馬車老板為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跑長途的馬車老板一般是隊里的強勞動力,不但身強力壯,氣壯如牛,還要有駕馭四匹烈馬的能力。同時還會鎮(zhèn)得住其他馬車老板的氣力。在江湖上走的馬車老板個個不是好惹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不知不覺地為貪便宜,投入非常強勢,馬車老板集聚的地方,真的十分懊悔。夜已深了,有幾個車老板開始躺在炕上打起鼾來了。我也脫下棉大衣,半依偎在炕墻上沉思,一點睡意都沒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陷入沉思,毫 無睡意,并不是想家,而是擔心自己身體的病是否能治好。診所里老中醫(yī)開了十五天的中成藥,說是吃完了再來配。想想已經用去了十來塊,身上沒有幾個錢,如再來看病就沒錢買藥了。我插隊的屯子沒有固定的赤腳醫(yī)生,只有一位東北農學院畜牧獸醫(yī)系畢業(yè)的老右派王大夫兼職(據說他比較特殊,雖在大隊里干活,卻每月拿公社發(fā)的固定工資)給村民注射打針(應該經過赤腳醫(yī)生的培訓)。王大夫每天上午給牛羊馬治病,下午、晚上則給有病發(fā)燒的村民打針,注射安乃近之類的退燒藥。村民如患重病只能套馬車去醫(yī)療設備簡陋的公社衛(wèi)生院。為此我心里很是忐忑不安。時鐘在擺動,已經到了晚上十點了。那些累了一整天的車老板開始躺下??簧箱佒敽熥泳幍南?,每人一條臟得不能再埋汰的紅花小被。炕燒得很熱,不蓋被子也可以??墒且驗槿硕啵€是有好幾位老板還在抽煙未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東北農村的抽煙方式分為二種。一種是用煙斗,另一種自己用廢舊紙卷煙。那煙葉是自己種的,煙草味很濃很刺嗆。夜已大車店內的混濁空氣并未好轉,噪聲音也未降低。不過,隨著時間的流失,畢竟一個個車老板進入了夢鄉(xiāng)。接下來是此起彼伏的鼾聲和夢囈語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斜對面炕的一個家伙,人不算胖,但他的呼嚕聲響徹整個屋內。不僅鼾聲如雷,且從低到高,直至達到尖鳴聲,其中還夾有牙齒的磨嘰聲,且很有規(guī)律。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幾位已經熟睡,并也打輕鼾的車老板,被他的如雷的鼾聲吵醒,紛紛指責:你這叫人還睡不?啥玩意,扯淡!一陣陣抱怨聲并未減輕那位打鼾者音量分貝。邊上一位漢子提出,讓他翻翻身,或許減輕鼾聲??烧l去翻動呢?弄不好,會發(fā)生爭執(zhí)。一位象沙和尚模樣的車老板起身,走了過來,拍拍打呼嚕者:伙計醒醒,伙計醒醒……??梢魂嚭魡?,還是叫不醒。俗話說,假睡的人叫不醒,其實真真熟睡的人也很難叫醒。沙和尚模樣的車老板見叫不醒打鼾者,干脆給他翻身。身體翻過去了,那人睜開半只眼睛,嘴巴里嘰哩咕嚕地說道:干啥呢,咱要睡覺。他眼睛皮翻了幾下又睡著了。眾人看了,真拿他沒轍。時間磨蹭了近一個小時,吵醒的幾個車把式也累了,紛紛回去自己的鋪位,躺下也打起鼾來了。我當然沒睡。我的病癥狀之一,就是晚上失眠,或者早醒,總之睡眠有障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隨著一位位車老板進入夢鄉(xiāng),各種鼾聲猶如交響音樂似地演奏,回蕩在大車店內屋上空。值班在大車店的是一位老頭,來一次給火爐上加水加煤,其他時間不見其人。大車店除鼾聲外,另外一些雜音都靜了下來,空氣也沒有之前混沌。只是火爐的煙筒接縫處,冒出一絲絲的煤氣。唉!這大車店,糟糕透了……</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車店的空氣糟透了。在這渾濁濁的氣息里不知道有多少有害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由于東北,特別是黑龍江的冬季寒冷程度,導致農村屋內盡可能地保暖。玻璃窗都是用廢報紙內外二層糊,且從不開窗,直至來年開春。這就造成北大荒農民非常容易患心血管疾病和受呼吸道感染。因而東北農民長壽者不多,五六十歲往生的很多。這與患呼吸道和心血管疾患有關。居住在西伯利亞遠東的老毛子壽命也不長,這杠杠地與高寒氣侯有聯(lián)系。我們這批來自南方的知青,喜歡開窗通風,可是大冬天的,誰也不會這樣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噢,言歸正傳。大車店經過一段時間的折騰,靜了下來,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外。我也迷迷糊糊地入睡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概是午夜十二點多,突然,大車店進門方向傳來一陣叫罵聲,循聲而去,只見一個車老板在另一位伙計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他頭戴狼毫帽(狼皮帽,防寒保暖很好的帽子,應該此車老板有錢,因為狼皮帽相當貴。),身披羊皮大襖,身上還粘著沒有化的雪花。噢,外面還在下雪。此人高馬大,回憶起來有點像最近很熱門的臺灣網紅館長。東倒西歪的他顯然喝醉了,滿嘴噴著酒氣,不斷地吆喝:王八犢子操的,操你X,啥雞八玩意……。反正吐出的都是東北罵娘的臟話。這小子一來,整個大車店熟睡的人被吵醒(少數酣睡的除外)。這酒鬼在靠大門口空鋪的位子上倒下一歪,呼呼地拉著“風箱”睡著了??蛇^夜的旅客大部分被吵醒。有的起身抽大煙,有的罵大街,有的則提著褲衩撒尿。反正寂靜半晌的大車店又熱鬧起來。唯有掛在大車店房樑上的四盞馬燈,忽閃著暗淡的燈光,俯視笑看著東北農村大車店夜間演繹的一幕幕最真實、自然的風俗劇。這些神劇活生生地,天天在東北大車店發(fā)生。實在不足為奇。</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車店一般都有給牛馬喂料的木槽。主要還是用于喂馬。一般跑長途的馬,一定要給它吃好料,或者馬沒有力氣,跑不動。馬車老板非常愛護自己的馬,猶如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愛惜馬。你要馬兒跑得快,又不給它料吃是不行的。</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東北大車店出現于晚清時期,是東北地區(qū)特有的交通驛站,其生活場景融合了?粗獷的生存智慧?與?江湖社會的煙火氣,同時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為過往馬車上的老板兒(馬車馭手)、商旅提供住宿、喂馬、修車服務。院內一般有牲口棚、草料垛、工具間等設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車店盛行于民國初期,尤其是清末民初闖關東時期(19世紀末至20世紀30年代),并延至中國改革開放前,結束于北方交通工具機械拖拉機和運貨汽車的問世。大車店作為交通樞紐的驛站,服務于車夫、商販、普通百姓等流動人群,兼具住宿、餐飲、社交功能,成為旅人休整的據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大車店在民國時期可謂魚龍混雜,胡子土匪特別多。匯集三教九流,包括車夫(“車虎子”)、土匪(“綹子”)、賣藝人(“打掛子”)、算命先生(“金行道”)等,形成獨特的江湖文化。夜間常有二人轉表演或說書活動,緩解旅途勞頓?。解放后,大車店成為長途運輸歇腳過夜的廉價驛站。文革時期,封資修現象是不允許存在的,車老板清一色貧下中農出身,成分過得硬。有的出來還懷揣著大隊革委會的介紹信,證明其身份。經營大車店的主體基本上是集體所有制企業(yè),甚至有的是國有。</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投住的大車店,雖離鎮(zhèn)較遠,但規(guī)模大,有馬廄,有許多食槽和拴馬樁,也有打水的深井。這家大車店的地理位置較特殊,是一個主馬道的樞紐站。它北通五十五、六十七、五十兵團所在的查哈陽、拉哈,往南百十公里至齊齊哈爾市,往西九十公里可達內蒙古阿榮旗,東臨嫩江,過江便是富裕縣城。所以交通繁忙,住宿人員很復雜。不過,文革時期這里非常安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再說,深夜那個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酒鬼這么一鬧,許多車把式睡意式微,不過大家都習慣了,也沒有情緒上的過激。我邊上那位吵醒起身后干脆脫去內褲,光著腚在褲衩子的夾縫處捉虱子,嘴咬虱子下的子卵,儼然不顧斜對面炕上有一娘們瞅著他。我瞥了他一眼,不感覺奇怪,因為我的褲衩里也有好幾只老白虱?,F在唯一的是盼早點天亮,逃出這個烏煙瘴氣的大車店。</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盼著天亮,但天總是亮得晚。大約凌晨六點左右,大車店又喧鬧起來。原來那些打算早套車趕路的車老板早早起來,他們?yōu)樽约盒膼垴R喂料,給馬飲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東北,特別是黑龍江位于高緯度,冬季漫長,天亮得晚,夜來的早。如果說天要大亮得要等到上午九點鐘。下午四點就開始夜幕四合,五點天黑透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這一夜根本沒有熟睡,人也昏昏沉沉的。凌晨五點多一點就起來,拉開大車店的厚棉墊簾門走到外面。一則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二則估摸天亮的時辰。因為昨晚下過一場中雪,原野看上去白皚皚的一片。仰望天空,啟明星已經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閃爍。整個廣漠無垠的天際上,只有它一個放射出令人注目的光輝。昨夜的雪下得時間不長,下半夜天空就放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馬廄邊,只見幾十只馬有序地拴著。有的馬在食槽咀嚼著主人施喂的料,如碎大豆和玉米粒。因為你要叫馬跑得快,你就要給它吃好的料。光啃草是不行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初冬的北大荒,還是很冷,寒風刺骨。馬的鬃毛上都結了冰粒子,眼睫毛和鼻子四周掛滿了霜。有幾個早起的馬老板在給馬喂料。雖然天還未亮,雪地的反光及清朗的夜空還是能看清楚四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要上午坐公共汽車趕回屯子。生產隊那時交通很不方便,從小鎮(zhèn)汽車站坐車約一個半小時到公社,下車后還要在荒甸子里走二十里路,才能到知青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我回到大車店,呆了片刻,喝了一碗大馇子粥,就了一個苞米面饃饃,離開了大車店。心想,以后再也不會過夜大車店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此時,天已亮,晨曦拉開了大地帷幕,遠處田疇上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晶瑩的光芒。我踩著積雪,咔嚓咔嚓地朝汽車站走去。不時回望那被白雪覆蓋的大車店屋頂和許多輛??看筌嚨甑鸟R車。有的是滿車,還要繼續(xù)趕路,有的是空車,還要裝貨,前往下一個目的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這一夜我過得很辛苦,五味雜陳,但也很難忘。因為我體驗大車店的生活,了解了五十多年前東北大車店的點點滴滴,作為人生經歷中的這么一個小插曲,應該收獲大于付出。</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撰寫:R0BERT</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圖片:全部選自網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2025年10月</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