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40多年前，我的生命還算很年輕，在一個盛夏的日子里，搭乘T202次列車去北京辦事，在我的印象中，坐火車總是很擁擠，從來沒寬松過。</p><p class="ql-block">那是個烈日炙炙，酷熱難當?shù)闹形?，我從株洲站上的車，買的是中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出趟遠門，我總得打扮打扮。</p><p class="ql-block">于是，稀疏枯黃的頭發(fā)上，我淋上一小勺菜油抹了又抹，裂開了囗的皮鞋，我用破布擦了又擦，衣服我是選了又選，好在我只有兩件舊襯衣，選哪件先穿并不難，我就先穿了那件白色的，舊是舊了點，但在太陽底下仍光鮮耀眼。</p><p class="ql-block">?我天生嘴讒，又逢大熱天，便背了一袋諸如西瓜、葡萄、梨子之類的水果。</p> <p class="ql-block">火車到站后，候車室的門剛一打開，原本很好的秩序一下亂了套，人流如缺堤的洪水狂奔直瀉。</p><p class="ql-block">在逃難般行進時，我背上的西瓜被擠壓得裂成好幾塊，葡萄基本上沒剩一粒好的，那件白襯衣呢，唉，算了，別提它，那已經(jīng)不是衣服，而成了一塊水彩畫布，不對，簡直就是塊五顏六色的抹桌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我汗流浹背找到自已的鋪位時，眼前的情景讓我十分不快，明明是我的地盤，卻堆滿了別人的東西.</p><p class="ql-block">這鬼天氣給我?guī)砹撕艽鬅?，它既弄臟了我的衣服，又弄壞了我的脾氣，脾氣弄壞了，我還承受得起，反正我有的是脾氣，可是襯衣呢，我總共才兩件。</p> <p class="ql-block">這時，我氣不打一處出，從我鋪位上提起一個包就要往過道上扔，突然，半空中被一雙大手接住，轉(zhuǎn)身一看，是位頭發(fā)比我更稀疏的漢子，只見他五短身材，瓜瓢般的大臉盤上架著副深度眼鏡，從一排大曝牙的囗中正吐出這么一句話："先新(生)，別扔啦，介戲鵝滴東稀(這是我的東西)啦。"</p><p class="ql-block">他邊說邊把堆在我床上的大包小包塞進下鋪床底下，這時，又引來下鋪一對男女的喝斥，他只得滿臉陪笑道謝，因行李架上早已滿滿當當?shù)牧?，除了床底，再無空地可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忙完后，他雙手呈上一張名片，瞟上一眼，上面印有某超市物業(yè)副經(jīng)理蘇百通。</p><p class="ql-block">從他的衣著裝束來看，應該是個很落魄卻又很講究的人，這大熱天的，襯衣扣得嚴嚴實實，領帶系得規(guī)規(guī)矩矩，不多的頭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p> <p class="ql-block">說實在話，我很不喜歡這個姓蘇的家伙，不巧的是，他也是中鋪，和我打?qū)γ妗?lt;/p><p class="ql-block">?而白天的時光里，他又和我分坐窗囗邊的茶幾兩側(cè)，即便我去車廂連接處吸煙，或去餐廳吃飯，他也一步不拉跟上，不論我在什么地方，都無法擺脫他，心里很是不爽。</p><p class="ql-block">到底是個生意人，老蘇特別擅長交際，相處不久，我們這一組臥鋪的人，他都能叫出姓名來，我是中途上車的，他便不厭其煩地把另四個人逐一給我介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我知道了，上鋪是一對年輕情侶，天再熱，倆人也不下來，就在上面說著沒完沒了的悄悄話。</p><p class="ql-block">下鋪呢，是一對30來歲的夫妻，河南人，男的姓張，高大壯實，在鄭州一家珠寶店當保安，他老婆姓許，樣子很可愛，衣著雖簡樸卻十分得體，很有一種端莊淑靜的美。</p><p class="ql-block">半年前，她獨自去廣東順德的一家公司做事，這次，張給她在鄭州謀了份職業(yè)，專程接她回去，自已順便也去廣州深圳玩玩。</p> <p class="ql-block">老蘇非常健談，從他興致勃勃滔滔不絕的談吐中，得知他干的事很雜，經(jīng)營過服裝鞋類，鼓搗過珠寶古玩，在一次建材交易中，被人騙了個血本無歸，然后，去了一家超市搞物資采購。</p><p class="ql-block">他自以為見多識廣，老愛和別人爭不論，什么事都想比個高低，似乎天上的事他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p><p class="ql-block">看得出，張保安也很討厭他，在這個炙熱的三伏天，人的脾氣就格外爆燥，他們倆個常爭吵得面紅耳赤，若在最激烈時，湊到他們倆個的臉上點燃一根香煙，一定是件輕而易舉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爭著吵著，話題就轉(zhuǎn)到了珠寶的事情上來了，老蘇的興致再次高漲，從南非的鉆石、美國的黃金、日本的珍珠、緬甸的玉，再講到國內(nèi)新疆的和田玉，陜西的藍田玉，偏巧，張保安在珠寶店呆過好些年，耳濡目染間也多少懂得一點，他倆便又有了新的一輪爭執(zhí)。</p> <p class="ql-block">其間，顯然是張保安的一句什么話激怒了他，便敲著茶幾高聲叫了起來："不是吹牛，什么樣的玉都過不了我的眼，我們城里所有的珠寶店，進了貨都要請我去鑒賞的。"</p><p class="ql-block">然后，他指著張夫人手上的玉鐲："許小姐，我一看就知道，你手上的鐲子是正宗緬甸玉，很值錢的。"</p><p class="ql-block">張夫人的臉頓時紅了，不由自主地把戴鐲子的手往身后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說這是正宗緬甸玉？那你說它值多少錢。" 張保安好像捉到了老蘇的軟肋。</p><p class="ql-block">"對，是正宗的A級玉，價格在2萬元左右。"老蘇十分肯定地答道。</p><p class="ql-block">張保安一臉不屑："我說你是個十足的外行，你會不高興，這是我老婆在順德的一個地攤上買的，才花了20元。"</p><p class="ql-block">老蘇急了起來："你胡說，這玉鐲不但是正宗緬甸玉，而且是我所知道的品種中最好的一種。"</p> <p class="ql-block">見他們爭吵得很認真，我有點幸災樂禍起來："依我看呀，你們就打個賭吧，100元錢，怎么樣。"</p><p class="ql-block">他們倆個異囗同聲地說："好，就賭100元。"</p><p class="ql-block">這一下，引來了鄰近好些乘客，都想看個勝負，心里都思忖，要讓這個多嘴多舌自以為是的老蘇輸?shù)簟?lt;/p><p class="ql-block">"把它拿過來，讓我看看。"老蘇滿有把握地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張夫人很緊張，忙用手捂著鐲子。</p><p class="ql-block">張保安覺得勝券在握，從老婆手腕上取出鐲子，塞給了老蘇，</p><p class="ql-block">我突然預感到有什么不對頭，很是后悔出了這么個騷主意。</p> <p class="ql-block">老蘇拿出一個放大鏡，很仔細地觀察起來，不一會，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得意的微笑。</p><p class="ql-block">當他把手鐲遞還給張保安后，正準備開囗說話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張夫人的臉一下變得慘白，她死死盯著老蘇，那眼睛里流露的是一種絕望的哀求，偏巧，得意的張保安沒看到，旁邊所有人也都沒覺察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蘇竭力避開張夫人的眼神，臉色很痛苦，沉默了好一陣后，才從喉嚨縫里擠出一句話："是我看錯了，這是一個假玉鐲，值不了幾個錢，但的確很好看。"說完，拿出張百元大鈔來。</p><p class="ql-block">在眾人嘲諷的目光下，老蘇一聲不吭，悻悻地離開茶幾邊的座位，吃力地爬上鋪位，松開領帶，脫下扣得嚴實的襯衣蒙住腦袋，再也沒下來過。</p> <p class="ql-block">傍晚時分，我喊他下來吃擠壓壞了的水果，他也只是用鼻子哼了一聲，算是回應了。</p><p class="ql-block">深夜，朦朧中，我好像看到有人把手伸往對面老蘇的枕頭，正要叫喊，猛地發(fā)現(xiàn)是張夫人，我立時把話緊緊咬在了牙關(guān)內(nèi)，不一會，車到鄭州，張保安夫婦下車遠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早上一覺醒來，見老蘇已坐在茶幾邊，神色很嚴肅的。</p><p class="ql-block">我換上了另一件襯衣，跳下床很神密地湊到他耳邊："喂，老蘇，你猜我昨晚看到了什么？"</p><p class="ql-block">老蘇遞給我一個信封，說："其實呀，誰也不愿被人看成傻瓜的。"</p><p class="ql-block">我接過信封，里面是張百元紙鈔，一時，我什么都明白了。</p> <p class="ql-block">老蘇從我手里拿過錢裝進口袋，把信封扔出窗外，又說："如果是我，就絕不會讓老婆獨自出去這么久。"</p><p class="ql-block">即便是如火的三伏天，在這個早上，有晨風撲面，心情也很清爽很舒服。</p><p class="ql-block">我看了老蘇好一會，忽然覺得他并不是那么惹人討厭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過，我暗自在心里發(fā)了個誓，以后我再不唆使別人打賭了，這實在是個很糟糕的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