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0字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書接上回，祖爺宋貴錦的猝然離世，像一堵承重墻的崩塌，讓整個家族在風(fēng)雨中飄搖。祖娘守著空蕩蕩的堂屋，在油燈搖曳的光暈里，將四個兒子的命運一一鋪展開來，如同擺弄一副沉重的卦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爺爺作為永字輩長子，繼承了這座四合院和那份與生俱來的責(zé)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48年我出生后，卻再也尋不見其他三位叔爺爺?shù)嫩欅E，唯有爺爺?shù)暮禑熚?，還固執(zhí)地縈繞在每一根梁柱之間，像是歲月熬煮的湯藥，苦澀中帶著回甘。</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爺爺常說，命運是個蹩腳的裁縫，給每個人縫制的衣裳都不合身。二老爺被過繼給無后的二房，家還是在這老房子。他繼承的何止是家產(chǎn)，更是一個家族無聲的重量。后來他總愛坐在太師椅上摩挲著紫砂壺，仿佛在撫摸那個再也回不去的童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老爺?shù)墓适聨е男蕊L(fēng)血雨。他不愿被土地束縛，像只無腳的鳥四處流浪。爺爺說起他時，眼神總會飄向遠(yuǎn)方，手中的煙斗明明滅滅，仿佛在追尋那個消失在塵土里的背影。那年冬天傳來消息，三老爺被人以盜竊罪，挑斷腳筋扔在荒郊，最終凍死在異鄉(xiāng)的寒夜里。 </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消息傳來時，四合院里黃嶺樹正落著葉子，一片一片，像是無聲的祭奠，鋪滿了整個院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最讓人唏噓的是四老爺。他本是個憨厚人，卻偏偏要去做精明的營生。家道中落像緩慢的漏船，起初不覺，待到驚醒時已是水漫金山。家中生活十分困難，那個霧蒙蒙的清晨，他抱著未滿周歲的三兒走向泡桐巖，丟在富加到鎮(zhèn)金必經(jīng)之路邊，孩子的啼哭聲讓他的心頭劇烈疼痛。蘆葦叢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他蜷縮其中，看著過路的行人抱起孩子，那一刻他咬破的嘴唇滲出的血，比初升的朝陽還要鮮艷。幺兒從此再無音訊，成了四老爺心頭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從解放后劃成份來看，長房中農(nóng)，二三房貧農(nóng)，四房雇農(nóng)。就人口繁衍來看，一三房只有獨丁，二四房各生三子。這些無言的數(shù)字背后，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時代浪潮中的浮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座四合院見證的不僅是家族的興衰，還有時代的洪流。二十世紀(jì)初，有位大人物欲將"母親"葬到鴨池，提前在宋家壩河對面，高坡山腰擴修一條便道。這本是為了一次性的使用，卻意外為鄉(xiāng)民趕集帶來了長久的方便?？烧l曾想，這條便利鄉(xiāng)鄰的路，日后竟成了災(zāi)禍的引線。</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軍閥混戰(zhàn)時期，有支隊伍在此經(jīng)過，山頂上有調(diào)皮娃娃甩下許多石骨。軍隊雖只有受傷而無死亡，但國軍遷怒于宋家壩。后來派一營人以抓壯丁進(jìn)行報復(fù)，在宋家庵、踏瑞橋、宋家橋、高堰埂架上機槍。再派人從壩頂山邊開始掃蕩，周邊被龍水河圈住，形成插翅難逃之態(tài)勢。</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爺爺回憶時，手指總會無意識地?fù)崦g，仿佛還能感受到當(dāng)年被麻繩捆綁的刺痛。當(dāng)時壩上多數(shù)人擠進(jìn)鄉(xiāng)長大院，部隊不敢進(jìn)入，他和一些人藏在河邊紅苕溝里，聽著刺刀劃開豌豆藤的唰唰聲。直到那個士兵與他四目相對，在生死一念間，人性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的溝壑。那個軍人會意又將豌豆藤復(fù)轉(zhuǎn)來，并高聲喊："沒有人，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過了一會，苕土靜下來，爺爺翻身起立，終被官兵發(fā)現(xiàn)。他便成了一營人唯一收獲，五花大綁送去縣衙。</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人急得團團轉(zhuǎn)，找時任鄉(xiāng)長的二祖爺商量。經(jīng)分析，太祖娘姓楊，與縣團總楊棟材是本家同村。經(jīng)鄉(xiāng)長出面交涉，爺爺被放回。這個看似尋常的姻親關(guān)系，在危急時刻成了救命稻草，讓人不得不相信，在這片土地上，人情世故早就像根系般深植于每寸土壤。</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房子世字輩七弟兄，只有四人讀過書，父親算成績最好的一個。與門前那對桅桿相比，沒有出過名人，四爸官職最高——大隊會計。證實遺傳中存在變異。父親上有兩姐下有一妹，家中獨苗倍受寵愛，驕生慣養(yǎng)脾氣倔犟。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十歲那年向爺爺要錢，遭拒后不慎將爺爺推到葫豆地里，那干硬的土塊刺痛了爺爺肋骨。族長得知嚴(yán)加訓(xùn)斥："你娃犯了孝子案，等清明節(jié)看我當(dāng)族人面怎樣收拾你。"</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父親從小就受到灌輸，不孝子按族規(guī)將被活埋。他未告訴家人，未帶盤纏衣物，跋腿向南漫無目的奔跑。離開老房子，離開學(xué)堂，一去就是十年?，F(xiàn)在想來，那個倔強的少年在夜色中跋腿南行時，該是怎樣的恐懼與絕望？他的背影消融在夜色里，像一滴墨水滴進(jìn)水中，瞬間就被黑暗吞沒。</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四眼橋（資中法輪）時，餓得精疲力竭眼冒金星。去一草蓬檐口觸地處，討水喝，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土陶窯。師傅看他怪可憐，收為徒弟，還有個目的好跟年齡相仿的兒子打個伴。在學(xué)徒期間，師傅只管飯不管工資。土陶窯成了他人生第一個避風(fēng)港，窯火映紅的臉龐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三年的學(xué)徒生涯，他把所有的思鄉(xiāng)之情都揉進(jìn)了陶土里，那些旋轉(zhuǎn)的陶坯上，是否也鐫刻著他無處安放的青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年后的一天，師傅發(fā)話："徒弟，你可以出師了，過了明天開始給你記算工資。明天我要去鎮(zhèn)上賣貨，你兩弟兄自己做飯。特別注意窯蓬矮，別失火。"殊不知遇到哪曉得，真的失了火。風(fēng)接火勢，火助風(fēng)威，瞬間燒得精光。兩人呆立良久，父親回過神來，馬上向北方逃跑。命運再次跟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那場莫名燃起的大火，不僅燒光了窯棚，也燒掉了他剛剛建立的安穩(wěn)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中途經(jīng)過高坡時，向宋家壩望去，看到熟悉的老房子還在。清澈河水在流，蘆花在開。想到家中雙老過得怎樣？悲從中來，淚流滿面。又想到孝子案尚未了結(jié)，有家難回，還是扭頭再奔渺茫的前程。那種近在咫尺卻不得歸的痛楚，讓這個十三歲的少年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鄉(xiāng)愁。</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到貓貓溝時，正值中午，饑渴難耐，去路邊古井找水喝。喝飽水后在洗衣石板上稍息。正為路費而焦頭爛額時，眼光一亮，石板上有兩個銀元，他抓緊銀元趕快離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貓貓溝古井邊石板上，那被洗衣人忘掉的兩個銀元，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命運終于對這個漂泊者露出的一點憐憫。</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聽說二峨山北面有個窯子壩（今公興銜道辦），望文生義，那里肯定好找工作。到此打聽，好心人說："這里不缺人，你可去琉璃廠試試。"幾個老板聽說他是熟手，爭相留他。終于安頓下來，直到二十歲時才回家完婚?；楹笕匀换亓鹆S上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49年，他再次途經(jīng)貓貓溝時，發(fā)現(xiàn)田邊有只翻著白肚子的青蛙，心想今天要倒霉。過了瑪虎瑙山口，追上行動散慢的胡宗南垮桿隊伍。自投羅網(wǎng)被強行抓住當(dāng)挑夫，夜駐窯子壩，軍民看壩壩電影。散場趁混亂時，父親順利跑脫又回到琉璃廠。這最后一次的歷險，更像是時代給他上的一堂生動的課——在歷史的洪流里，每個人都是隨波逐流的葉子，能抓住一片浮木已是萬幸。</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知道，當(dāng)最后記得這些故事的人也離去時，這座四合院就真的老了。但只要還有人在某個黃昏，對著這些斷壁殘垣駐足凝望，那些被時光塵封的往事，就會在風(fēng)中再次蘇醒。</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這雖說是平民百姓的經(jīng)歷，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時代的縮影。每一個普通人的生命軌跡，都是時代洪流中的一滴水，折射著整個天空的光影。那是不是永字輩的四兄弟，還在爭論著誰的故事更值得被記住？而那些散落在歲月長河里的悲歡離合，終究都化作了四合院里說不盡、道不完的故事，在每一個起風(fēng)的夜晚，輕輕叩響著記憶的門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未完待續(xù))</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