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魚三章

云鶴軒主人吳曉斌

生命的起源藏在遠古海洋的蔚藍里，那些搖曳的鰭尾、閃光的鱗甲，原是人類血脈深處最早的羈絆。我與魚的緣分，恰似一尾洄游的魚，從童年鶴膝塘的晨光里啟程，掠過少年白塔河的漣漪、青年東莞的波光，最終停駐在中年非洲的浪濤間，在釣魚、烹魚、食魚的輪回里，織就了半生的眷戀與哲思。這喜魚的三章，不是簡單的生活記錄，而是一場與自然對話、與歲月和解的生命修行。 一、釣魚：一竿系住時光，一水映見本心 　　我的喜魚之心，是被老家鶴膝塘的水光喂大的。那方由始祖吳智依白塔河濕地開挖的魚塘，八十畝水面像塊被歲月磨亮的銅鏡，映過春耕的犁影，照過夏耘的汗滴，也盛著一代代村人的童年。塘水是活的，清晨有薄霧在水面織紗，正午有陽光在波心撒金，黃昏有歸鳥貼著水面掠過，而水下，是成群的魚在悠游，是生命與生命的默默相守。 六七歲時，我總愛蹲在塘邊的老柳樹下，看父親與紅昌叔垂釣。他們坐在小馬扎上，脊背挺得筆直，像兩尊被時光浸潤的陶俑，唯有眼底偶爾掠過的微光，泄露了水下魚群的游弋。魚竿靜立如竿，浮漂輕點如水星，連呼吸都變得輕緩 —— 那份專注與安詳，如默片般刻進我懵懂的記憶，讓我對 “垂釣” 二字生出莫名的向往。那時不懂什么是“靜”，只覺得塘邊的風都比別處溫柔，連時間都走得慢了些。 八九歲那年，終于被大人們釣魚時的快活感染，心癢難耐。某個暑假清晨，我扛起父親自制的竹釣竿，挖了一罐蚯蚓，躡手躡腳溜到村口小塘邊。過路的叔伯見了都笑：“卵屎樣大，就會釣魚？”我不答，只管有樣學樣地拋竿下水。其實哪里會釣？只見蒜頭梗做的浮子猛地一沉，我便使出全身力氣猛提——竿尖揚起，空空如也，唯剩鉤尖上一點銀鱗閃爍。屢試屢空，叫人懊惱。旁側的叔叔哈哈大笑：“死伢俚，何須使那般牛勁！輕輕一抖就得?！蔽乙姥远?，果然靈驗。那個上午，竟釣得一盤餐鰷。中午母親用青椒煎得噴香，我扒下兩大碗米飯，胸中漲滿難以言表的得意—— 那是我第一次靠自己的雙手 “捕獲” 自然的饋贈，也是第一次懂得，原來 “等待” 與 “輕緩” 里，藏著這么多的學問。后來見年長幾歲的玩伴用實心竹制成“自動釣具”，插在塘邊，竟能無人自釣。我也學著做了幾個，夕陽中看它們如待命的弓弩，靜候貪嘴的魚兒上鉤。此種樂趣，當下的孩子怕再難領略——他們的世界已被屏幕的流光占滿。 　　少年時隨父母返城，周末最盼的便是跟著父親去白塔河垂釣。那時的河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野釣資源豐饒，不到一上午，便能收獲四五斤魚獲：鯽魚肥嫩，餐鰷鮮活，鳑鲏披著彩虹般的鱗，黃丫頭帶著淡淡的土腥氣…… 種類繁多。對當時收入不高的家庭而言，這不僅是消遣，更是改善生活的美味。那時不懂什么是 “幸?！?，只覺得周末的陽光、河邊的風，還有碗里的魚湯，都是最好的時光。青年參加工作后，生活被報表與會議填滿，垂釣成了緊張工作后的唯一慰藉。周末約上釣友，騎著自行車去張公橋、董家洲的白塔河段，車筐里裝著魚竿、餌料，還有簡單的干糧。到了河邊，拋竿的瞬間，所有的疲憊都隨流水散去。有時釣不到魚，便與釣友坐在河邊聊天，從工作聊到生活，從過去聊到未來，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河水把我們的聲音帶向遠方。那時才明白，垂釣的樂趣，從來不止于魚獲，更在于與自然相處時的松弛，與朋友相伴時的坦誠。 　　2009 年，我成了 “莞漂”，在陌生的城市里，魚竿依舊是我的隨身伙伴。松山湖的水澄澈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我常在湖邊坐一下午，看白鷺掠過水面，聽風吹過蘆葦；水濂山的庫區(qū)藏在林間，空氣里滿是草木的清香，釣起的魚帶著淡淡的草木味。后來到了沙田鎮(zhèn)，臨近海邊，便常去東江支流垂釣，尤其偏愛咸淡水交匯的水域 —— 那里的魚，比淡水魚多了份海的鮮靈，少了份河的土腥，咬鉤時也更有力。記得一次在咸淡水魚塘釣得十來斤三四指大的鯽魚，回家后我按照廣東的做法清蒸，妻子起初不屑：“這小魚有什么吃頭？” 可嘗過第一口后，便再也停不下筷子，連連催著再蒸，兩人竟不知不覺吃了三盤?？粗凉M足的模樣，我忽然想起童年母親煎的餐鰷 —— 原來無論時光如何變遷，美食帶來的溫暖，從來都是一樣的。 　　在東莞，我最愛的是釣土鯪魚。這種魚體型不大，野釣多在一斤以下，我釣過最大的也不過三斤，可魚尾寬大有力，拉力驚人 —— 老釣友說，一斤土鯪的力道，堪比三斤草魚。釣起時，竿稍彎曲如弓，魚線 “呼呼” 作響，那聲音像一曲奮進的歌，讓人既緊張又興奮，手心冒汗，心跳加速，卻舍不得松勁。土鯪咬口極輕，點漂、頓漂、頂漂、黑漂變幻不定，不同水域的魚習性又不同：有的喜腥，有的喜香，有的愛在淺灘，有的偏在深水區(qū)。要釣上它，得耐著性子觀察，順著魚的習性調整餌料與釣法 —— 這份 “順勢而為” 的挑戰(zhàn)，恰是垂釣的樂趣所在。有時釣了半天也沒動靜，便靜下心來等；有時魚口正好，卻因手忙腳亂跑了魚，便笑著總結經驗。慢慢發(fā)現，垂釣就像人生：有順境也有逆境，有收獲也有失落，重要的是保持耐心，調整心態(tài)，從容應對。 因工作常去非洲，莫桑比克兩千六百多公里的海岸線，藏著無盡的漁業(yè)寶藏。那里的海是深邃的藍，浪是有力的白，沙灘是細膩的金，而海邊的非洲少年，把垂釣當成最廉價的快樂。他們不用精致的魚竿，只需一根魚線，一枚大頭針彎成的魚鉤，從家里偷一塊蝦肉，迎著海浪用力拋出，再慢慢收線 —— 有時是色彩斑斕的小石斑，有時是銀閃閃的沙丁魚，有時是帶著條紋的海鯽。黝黑的小臉映著斑斕的魚鱗，笑容比陽光還燦爛，成了海邊最動人的風景。看著他們，我忽然想起童年的自己，想起那份不摻雜質的快樂 —— 原來無論身在何處，孩子與自然的親近，都是一樣的純粹。 有時見漁民獨自劃著獨木舟出海，舟身是掏空的樹干，沒有導航，沒有救生衣，只用一根槳，迎著浪頭駛向深海。他們釣起的，卻是碩大的藍鰭金槍魚 —— 魚身比人還長，鱗甲在陽光下閃著金屬的光。我常為他們的安全擔憂，卻又忍不住佩服：“靠山吃山，靠海吃海”，這不是簡單的俗語，而是歲月沉淀的生存智慧，是一方水土賦予的過人技藝。他們與海共生，懂海的脾氣，知魚的習性，用最簡陋的裝備，捕獲最珍貴的饋贈。那一刻忽然明白，所謂 “本領”，從來不是依賴外物，而是與自然的默契，是對生活的敬畏。 在莫桑比克，我有過一次尷尬又難忘的海釣首秀。周末國內朋友來訪，公司租了一條釣魚船出海。起初風平浪靜，海面像一塊巨大的藍絲絨，波光粼粼，遠處的魚帆如點點白星。我們坐在甲板上，聊著天，掛著餌，想著即將到來的魚獲，還有計劃在小島上烤魚、喝啤酒的愜意，滿心憧憬?？蓜倰伕褪昼姡ｏL驟起，浪頭像小山一樣涌來，船身上下起伏六七米。剛才還談笑風生的眾人，瞬間沒了往日模樣：自稱 “浪里白條” 的朋友，抱著垃圾桶嘔吐不止，臉白得像紙；平時靦腆優(yōu)雅的女士，顧不得裙擺飛揚，死死抓著欄桿，哭喊著 “媽呀、爹呀”；我也未能幸免，胃里翻江倒海，嘔吐得渾身無力，想把頭伸到船外又怕被浪卷走，只能緊緊抱著欄桿，指甲都掐進了木頭里，滿心后悔 —— 早知道，不如在岸邊釣釣小魚。 風浪稍歇時，眾人還在抱怨，卻有人驚呼：“鯨魚！” 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二三十米外，一頭鯨魚正拱起脊背，噴出高高的水柱，像一座臨時的水塔。后來才知道，莫桑比克的印度洋海域，每年六月至十二月，南露脊鯨、座頭鯨會從南極遷徙而來，七月至十一月更是它們交配產仔的時節(jié)，偶爾還能見到藍鯨、抹香鯨的身影 —— 這里是鯨魚的樂園，也是觀鯨的勝地。可此刻的驚喜很快被恐懼取代：“快掉頭！被鯨魚碰翻就完了！” 船長也慌了，猛打方向盤，船在浪里搖晃得更厲害。急呼聲、尖叫聲中，船匆匆返航，海釣首秀就此收場，連一條小魚都沒釣到?？扇缃窕叵?，那份狼狽與驚險，早已化作珍貴的記憶 ——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在海上與鯨魚偶遇，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 “乘風破浪” 的真實滋味。那次之后，我更懂了漁民的勇敢，也更敬了大海的力量。 在非洲垂釣，還多了份別樣的 “優(yōu)越感”。古人有書童相伴，研墨鋪紙；現代高爾夫有球童相隨，遞桿撿球；而我在非洲垂釣，有 “魚童” 伺候。周末出釣，只需跟司機打聲招呼，司機與傭人便會提前備好裝備：魚竿、餌料、遮陽傘，甚至還有冰鎮(zhèn)的礦泉水。到了釣點，他們會按我的要求展開裝備，拌好餌料，裝好魚鉤，連浮漂的深淺都調好。我只需安心坐下，接過魚竿，拋竿、揚竿 —— 不用動手準備，不用收拾殘局，只需享受垂釣的純粹樂趣?？捎袝r看著他們忙碌的身影，心里也會泛起一絲愧疚：這份 “優(yōu)越”，是環(huán)境賦予的，不是能力換來的。后來便常與他們聊天，聽他們講非洲的故事，教他們釣魚的技巧，有時還會把釣來的魚送給他們 —— 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從來不是靠身份高低，而是靠彼此的真誠。 如今再回家鄉(xiāng)，鶴膝塘的水面小了些，白塔河的魚也少了些，野釣資源雖不如從前，我仍愛獨自去小河小溪釣銀鮈魚 —— 家鄉(xiāng)人叫它 “肉魚仔”。選一處緩流，水不深，能看見水底的細沙，鉤掛面餌，輕輕遞到水中下層。銀鮈魚雖小，手指粗細的居多，小的如筷子，大的也超不過大拇指，可咬鉤時卻很有力，浮漂輕輕一顫，提竿便能感受到它在鉤上掙扎。處理時會發(fā)現，它的內臟極少，幾乎全是肉，下鍋烹煮后，不用過多調料，只需一點鹽，便鮮得讓人難忘，一口一個，滿是滿足。有時釣得不多，便帶回家給母親；有時釣得不少，便分給鄰居 ——家鄉(xiāng)的味道，從來都是與人分享的。 二、烹魚：煙火里的修行，方寸間的溫柔 若說垂釣是與自然的對話，那烹魚便是將自然的饋贈，轉化為人間煙火的儀式。這儀式里，沒有復雜的技巧，只有對食材的尊重，對家人的溫柔，是方寸灶臺間的修行，是歲月里的慢時光。我烹魚有巧法：鍋熱后用生姜擦底，放菜籽油燒至冒煙，下魚香煎片刻，關火兩分鐘再翻面 —— 這樣魚皮完好。接著噴料酒，撒白糖、姜末、胡椒面、小米椒，倒半瓶啤酒加適量開水，慢煮久燉，畢竟 “千滾豆腐萬滾魚”。最后起鍋撒蔥花，鮮香十足的魚就成了。 對于土鯪魚，我偏愛清蒸。土鯪魚的肉質細嫩，清蒸最能保留它的鮮味。處理時，我會用刀在魚身劃幾刀，這樣容易入味；然后鋪上山姜絲，既能去腥，又能提鮮；再淋少許料酒，靜置十分鐘。水開后，把魚放進蒸鍋，蒸7分鐘 —— 時間不能太長，否則魚肉會老；也不能太短，否則不熟。出鍋時，倒掉盤底的腥水，這一步很關鍵，能去掉大部分腥味；然后撒上蔥花，澆上滾燙的花生油，“滋啦” 一聲，蔥花的香瞬間被激發(fā)出來；最后淋一勺生抽，不用太多，以免掩蓋魚的鮮味。端上桌時，魚肉潔白細嫩，筷子一夾便碎，入口滿是鮮，沒有一絲腥味。有時釣得多，我會做豆豉鯪魚：鯪魚炸至金黃，與豆豉、姜蒜一同裝入玻璃瓶，倒入食用油沒過魚身，密封后靜置幾天。無論是拌米飯，還是炒油麥菜，都能添上幾分鮮 —— 這是廣東人最愛的做法，簡單卻地道，是把新鮮留住的智慧。 在東莞，羅非魚是最常見的釣獲。釣得多時，我總愛分部位打理：魚頭用來紅燒，鮮香味濃；取部分魚肉，撒少許鹽腌制后曬干，方便保存；剩下的魚骨則做成椒鹽魚排，炸得焦香脆嫩。這般物盡其用，每一口都是垂釣后的滿足，尋常食材也能吃出好滋味。 海鮮的靈魂，全在一個 “鮮” 字。一次出差莫桑比克海濱城市木心巴，陪朋友在漁村散步時，見漁民剛從漁船上拎下兩只兩斤重的鮮活大龍蝦，當即買下，約了幾位朋友去海邊小酒店加工。廚師見狀便要宰殺炭火烤制，我急忙制止 —— 這般鮮活的龍蝦，燒烤會掩蓋本味?？删频隂]有蒸籠，無奈之下只能水煮：清水加姜片燒開，放入龍蝦煮十分鐘，撈起破開，淋上生抽切片即食。蝦肉嫩、鮮、香交織，連同行老人都垂涎不已。黑人廚師好奇嘗了一口，連連豎起大拇指稱贊 “O taco chinês é bom”。原來海鮮的極致吃法，從不需要復雜工序，簡單烹飪才最能留住本真鮮味。 如今回家鄉(xiāng)釣銀鮈魚，做法最簡單也最地道。小魚處理干凈后，用鹽、料酒腌片刻，入熱油中炸至酥脆，連骨帶肉都能吃 —— 一口下去，咔嚓作響，滿是鮮脆。或是用辣椒、紫蘇燜煮：鍋里放少許油，下辣椒、姜蒜爆香，再放入小魚翻炒，加適量清水，燜煮幾分鐘，最后放紫蘇葉，收汁即可。湯汁濃稠時澆在米飯上，一口魚一口飯，鮮得讓人放不下筷子。母親常說：“好魚不用多調料，新鮮就是最好的味?！?原來烹魚的技巧無關繁復，關鍵在 “鮮”—— 新鮮的魚 三、食魚：唇齒間的歲月味 食魚的樂趣，不止在味蕾的享受，更在每一口里藏著的歲月故事。童年吃母親煎的青椒餐鰷，嚼的是塘邊的晨光與父親的陪伴；少年吃白塔河的鯽魚，品的是家庭的溫暖與周末的愜意；青年吃東莞的土鯪魚，嘗的是工作之余的放松與朋友的情誼；中年在非洲吃海魚，感受的是異國的風情與生命的堅韌。記得在莫桑比克的海邊，與漁民一同吃烤石頭魚。黝黑的漁民笑著遞過一條烤得焦香的魚，用生硬的中文說：“好吃，魚好?！?我接過咬下一口，魚肉的鮮混著炭火的香，還有海風的咸，瞬間填滿了味蕾。那一刻，語言的隔閡消失了，唯有食物帶來的溫暖，在彼此心間流動。原來美味是共通的語言，能跨越國界與文化，連接起不同的生命。 如今吃家鄉(xiāng)的銀鮈魚，總忍不住想起童年的塘邊。小小的魚，一口一個，鮮美的滋味里，是對過往歲月的懷念，也是對當下安寧的珍惜。有時釣不到魚，便索性坐在河邊，看流水潺潺，聽鳥鳴聲聲，心里也滿是自在 —— 原來垂釣的真諦，從不在魚獲多少，而在與山水相處時的那份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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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魚三章

云鶴軒主人吳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