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順著村口的那條泛著青光的石板路,穿山過嶺,再翻過那有八百八十八塊青石板壘成的“小天梯”,大約小半天,就可以走到那山下的小鎮(zhèn),村里的人,除了大人有幸到鎮(zhèn)上的集市去趕墟,在那兒看見過汽車,看見過正正經經的學堂,孩子們沒有聽過汽車的喇叭聲,不知道什么叫正規(guī)的讀書。</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一座學堂,那是在一座舊祠堂里,老師卻時常三換兩換。兩個月前,學堂的張老師回城里了,上面也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老師,誰會到這么遠的地方來呢?</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不知從誰的嘴里流出來的,要來一個在大學堂里見過場面的老師。原先也是下放過農村三年的知識青年,是今年從地區(qū)師范學校剛畢業(yè)的,而且也是恢復高考后憑借自己努力考上的,雖然不是大學畢業(yè),但也是百里挑一選出來的。還有,聽人說,她的舅舅是鄉(xiāng)教育輔導站的干部,本來,是要留在鄉(xiāng)里的中心小學教書的,因為圭溪村缺人,現(xiàn)在先來代課的。</p><p class="ql-block"> 于是,先是在河埠頭,接著是田頭,代銷店,曬谷場……總之是人們喜歡打尖(休息)的地方,三五一伙,七嘴八舌,嚼著有關新老師的“新聞”,熱鬧了好一陣。終于,如同風吹樹葉,樹葉總有落的一天,新老師遲遲不見人影,一切又歸于平靜。</p><p class="ql-block"> 這一天,山隴的青石板路上,走來了一個年青的姑娘,提著簡單的行包。也許是剛剛翻過“小天梯”,她的額上汗水涔涔,臉蛋紅撲撲的。憩息在一汪清清的泉邊,她想用清泉水漱漱口,擦把臉,不知怎么才好。突然,她的背后傳來了一陣嘻笑聲,依聲尋去,一旁的紫竹林里,露出了三個稚氣的小腦袋。</p><p class="ql-block"> 年輕的姑娘笑了,向他們招招手,大約是她的笑臉和溫柔,孩子們慢慢走了過來,一男兩女,其中一個女孩后腦勺上留著一條細細的麥穗似的小辮。</p><p class="ql-block"> “阿姐,你要汲水?”略微胖胖的男孩子問。</p><p class="ql-block"> 姑娘笑著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這時那個獨辮子女孩便飛快地閃進竹林,一會,晃著一張青綠的棕葉子,兩只小手靈巧地卷出一只“水杯”,舀了一杯泉水,遞給姑娘。</p><p class="ql-block"> 姑娘小心翼翼地捏緊葉片緊貼的地方,捧著這只奇特的綠杯,聞著散發(fā)著清氣的泉水,歡喜地打量著這個小女孩,她大約八九歲,瘦削的雙肩,支著一顆與身材不相稱的大腦殼,一雙大眼卻顯得清亮。姑娘覺得眼熟,細想,這不是電影里的小蘿卜頭嗎?除了那根小辮,真有點像呢﹗</p><p class="ql-block"> 姑娘柔聲地問:“你們都沒上學?”那聲音像山上的百靈。</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搖搖頭:“老師回家了,沒人教我們!”</p><p class="ql-block"> 突然,胖男孩眼睛一閃:“你是老師吧!”</p><p class="ql-block"> 姑娘眨了眨眼,點點頭,她問:“你叫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我叫三元。”</p><p class="ql-block"> “我叫春鳳?!?lt;/p><p class="ql-block"> 姑娘的目光停在小辮子身上。</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低下頭:“我……叫狗狗?!?lt;/p><p class="ql-block"> 三元和春鳳嘿嘿地笑了,春鳳似乎想說什么,三元用手指捅了她肩膀一下,就在她耳邊說:“別說!”</p><p class="ql-block"> 春鳳忍不住笑了,小辮子頭更低了。</p><p class="ql-block"> 姑娘弄得莫名其妙,一個女娃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她知道山里人文化低,許是胡亂取個名,如果來上學,要給她改個好聽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這里走到圭溪村,好遠?”</p><p class="ql-block"> “不遠,吃餐飯就到了?!?lt;/p><p class="ql-block"> 姑娘終于辨出了那臥在大山深處炊煙裊裊的山村。</p><p class="ql-block"> 老師終于來了,圭溪村沸騰了,那些希望兒女識字的山民,一群一群地到祠堂里探望,判斷這回來的老師有沒有本事。</p><p class="ql-block"> “聽說,這個女娃讀過兩年什么師飯(范)學堂?!贝逑锢锶藗冏h論。</p><p class="ql-block"> “她的舅舅就在鎮(zhèn)里教育站。聽說,她是舅舅帶大的哩!”</p><p class="ql-block"> “大概可以教年把兩年?!?lt;/p><p class="ql-block"> 于是,小學堂里的手鈴聲又清脆地響了起來。女教師上了一天課,就發(fā)現(xiàn)了少什么,少了什么?是的,那個叫狗狗的小辮子沒有來,只有三元,春鳳。</p><p class="ql-block"> 她問三元。</p><p class="ql-block"> 三元搖搖頭:“狗狗想來的……家里不肯?!?lt;/p> <p class="ql-block"> 當天傍晚,女教師走了幾里山路,來到那個山垅里,這里只有三戶人家,老遠,就看見小辮子在路口張望,一看見女教師,便迎了上來,似乎等的就是她。</p><p class="ql-block"> 在一幢低矮的房子前,女教師遇見了小辮子的母親,頭上包一塊藍底格子土布頭巾,額前一綹黃黃的仿佛被火烤焦了的頭發(fā),一張憔悴淡黃的臉,瘦削的臉頰,只有那雙眼睛偶爾閃過一絲小溪似的波光,那是看著狗狗時才有的。</p><p class="ql-block"> 母親忙不及地端出一只青花瓷碗,泡了一碗茶。</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拉過小辮子,讓她靠在自己身邊,理著她那散亂的頭發(fā),親切地問:“嬸嬸,咋不讓伢仔上學呢?”</p><p class="ql-block"> 母親兩手在衣角上搓了搓,半天,為難地說:“這里到學堂遠……”</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說:“三元、春鳳,不是可作伴嗎?”</p><p class="ql-block"> 母親撩起衣襟,擦了擦眼:“這伢仔心野,愛玩,我不放心……”眼睛有些模糊。</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編織小辮子的手停住了。</p><p class="ql-block"> 母親低低地說:“我也想讓她讀,認幾個字,幾好呀……唉,你不曉得,狗狗原先有兩個哥的…如今…我就這條根了……”她的眼眶里含著淚。</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站了起來,撲在母親懷里:“阿娘,我讀書吧,我乖的,不心花的?!?lt;/p><p class="ql-block"> 但不管怎樣哀求,母親總不松口。</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走出木屋,碰見三元,三元悄悄告訴她:“狗狗不是女娃,是男仔?!?lt;/p><p class="ql-block"> 男仔?女教師張著嘴巴恍然大悟,這個失去過兩個兒子的農婦,為了保住晚年得子的一點希望,按照鄉(xiāng)風舊俗,男當女養(yǎng),以賤取貴。</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踅身回屋,對母親說:“嬸嬸,你放心,我每天負責孩子安全到家,”她不愿說“狗狗”二個字。</p><p class="ql-block"> 母親的眼里露出了一絲憂郁的神色,撫著狗狗的小辮,輕輕嘆了口氣。</p> <p class="ql-block"> “金山,還是桂桂呢?”女教師品味著,搖了搖頭,總覺得不妥貼:狗狗上學了,該給他取個名字了。漫步在山林邊,聽林濤陣陣,看泉水潺潺,“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猛地心里一亮,他是山里娃,應該有一個富于山里特色的名字。于是給他取了一個響亮的學名:松泉。</p><p class="ql-block"> 雨天的早晨,女教師張著一把描著花草的油亮亮的紙傘,站在河邊的木橋上,似乎在欣賞雨中的山林,風吹皺了平靜的水面,點點的雨,濺起無數(shù)的小小環(huán)兒,雨絲在岸邊那幾棵古老的樟樹和柳樹的枝椏間飄蕩,山野里彌漫著薄薄的霧氣,青草濕濕的,草叢間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野花,一點點,一滴滴地輕輕淌著晶瑩的水珠……</p><p class="ql-block"> 漸漸地,那濕漉漉的木板橋頭,閃出了一個、二個、三個小小的身影……女教師輕快地迎上去,招呼他們:“走好,小心……”</p><p class="ql-block"> 直到那個最遠的孩子——小辮子走來,女教師才會輕輕地吐口氣。</p><p class="ql-block"> 于是, 一高一矮的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濃密的樹蔭里。</p><p class="ql-block"> 除了每天送孩子的辛苦,女教師教學更是辛苦:有四個年級的學生分成兩個教室,一個教室是一年級和二年級,另外一個教室是三年級與四年級。于是當老師在初小班上課時,要先上一年級,上完,布置作業(yè);再上二年級,上完后,又到隔壁的中小班,先上三年級,上完布置作業(yè);接著給四年級上課。上午上語文,下午上算術。這是那個時期的山村小學常有的復式班教學。</p><p class="ql-block"> 這些山里的伢仔是多么喜愛年輕的女教師呀:她的聲音真好聽,好像唱歌一樣;她講的故事多有味呀,精衛(wèi)填海,海鳥飛翔著、鳴叫著,離開大海,去銜石子和樹枝,常年累月,往復飛翔;金魚報答好心的漁夫,還有那條美麗的小人魚,忍著巨痛變成人,為的是要看到樹木和城市……每當這個時候,祠堂里真是好靜喲!</p><p class="ql-block"> 但是,孩子們也有不安分的時候,有一天下課休息,班上有幾個淘氣的孩子,扯散了狗狗的小辮,狗狗躲在一角低聲哭泣著,女教師嚴肅地掃了那些孩子一眼,便把狗狗帶到自己的房里,她用梳子給他輕輕梳理那條小辮,細心地編織著,她給許多女娃梳過頭,扎過好看的辮子,但是,給一個男孩子這樣精心梳理,還是第一次。</p><p class="ql-block"> 狗狗不哭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女教師卻沒有說話,她的眼睛久久地凝視窗外的山谷,那里是幽深的、神秘的。</p><p class="ql-block"> 狗狗叫了聲:“老師……”</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回過神松開手輕聲說:“松泉,老師幫你把辮子剪掉吧!”</p><p class="ql-block"> 狗狗不安地站起來,不相信地望后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住辮子,最后,他停住了,低下頭:“阿娘說:這是命根,沒了就…要我別弄散,弄亂……”</p><p class="ql-block"> 女老師親切地說:“松泉,老師不是給大家講過,學生不能相信迷信嗎?你不相信老師的話嗎?……”</p><p class="ql-block"> 狗狗想了想:“我叔要罵的!”</p><p class="ql-block"> 女老師沉默了,她的耳邊響起了碾米房木錘那沉重的碾米聲。</p><p class="ql-block"> 叔叔在村前的碾米房里。每天,他把山民的一擔擔谷子倒進石臼,抽去水閘的木板,木槽里的水立刻沖向水車的葉輪,水車發(fā)出“吱呀呀”的有板有眼的聲音,帶動兩個包著鐵皮的木杵,一上一下。于是,旁邊的一雙手上下翻動臼中的稻谷,然后,把那些混合的糠米,倒進風機,手搖鼓風,糠灰飛揚,那雪白的大米,就分流進竹籮里。一天下來,人全身是糠灰,像從一個灰窖里滾出來一般,這個人就是小辮子的“叔叔”。</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的叔叔其實就是小辮子的親生父親,村里的老輩人說,他已經丟了兩個男仔,如果要想帶大老三,那就不能讓他喊父親,只能叔侄相稱。</p><p class="ql-block"> 叔叔每天好像被石椎鎮(zhèn)住了似的,不說話。</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很久就想過,應該讓他享受做父親的真正歡樂,聽兒子親口喊“阿爺”,那是多么幸福的呀!作為他的老師,能親眼看見這一切也是幸福的。</p><p class="ql-block"> 這畢竟是她的愿望,善良的、純潔的、天真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她相信有一天,狗狗會剪下那根麥穗般的小尾巴,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孩子,不,男子漢。</p><p class="ql-block"> 秋天,女教師跟小辮子到山里去采拾野山楂、野栗子,看山民收割大豆,人們用粗木棒在禾桶沿翻打豆秸,然后站在禾桶邊,搖晃篩子,揚著豆殼,口中吹起悠揚的口哨,這時,就會呼來一陣陣輕風,豆莢,豆屑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飄落在田里。 </p><p class="ql-block"> 有時,風住了,人們站在在禾桶沿邊,眼巴巴地四處搜尋,仿佛風就藏在什么地方,而不肯來相幫。突然,他們站在那方船似的禾桶沿,吆喝著:“哦嗬——哦——嗬——”四面的青山里有節(jié)奏地傳來一陣陣粗獷的回聲,風似乎來了。</p><p class="ql-block"> “老師,我叔說,用哨呼叫風是不肯亂說的,有這樣的事嗎?”小辮子問。</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望著他那稚氣的臉,輕輕地搖了搖頭。于是,她給他講起了為什么有風,為什么有雨,而小辮子呢,雖然聽得津津有味,但好像聽不大懂,只是一個勁地點點頭。</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會唱歌,但唱的卻是在當?shù)亓鱾鞯摹妒嗣?,當他第一次在老師面前唱“一摸你的頭發(fā)……”女教師皺著眉頭,臉氣色不好看,這使得小辮子十分畏懼,好一會,老師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tài),才緩緩地解釋說:“這歌不好聽?!庇谑?,她教大家唱了一支《溪流歌》:</p><p class="ql-block"> 小小溪流,小小溪流,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日夜歡歌,奔向遠方。穿過峽谷,繞過山崗。澆灌梯田,滋潤禾秧。邀來晨風,擁抱霞光……</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似乎懂得多了,有一天,他問:“老師這溪流會到好遠嗎?城里的水是這溪水嗎?”</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告訴他:世界上有很多寬寬的大河,它們都是這樣的溪流組成的,好多好多……這時候,小辮子感到一種自豪感,又感到不滿足,忽然,他惦起腳尖,眺望窗外山澗流水,似乎想看到它怎樣曲曲折折地流向遠方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早晨,快上課了,小辮子還沒有進教室,女教師不由地走到祠堂門口,順著河岸,她看見了那棵大樟樹的后面,木橋隱隱的,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橋邊,凝視河水流逝的遠方,似乎在想什么。</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走到他身邊,一手輕輕地拍拍小辮子的肩膀,小辮子抬起頭,大人似地說:“老師,我到五年級時,也要到鎮(zhèn)里讀書,我要讀中學,還要到城里……”他說不下去了。</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肯定地點點頭,她的眼睛里閃動著欣奮的亮光。</p> <p class="ql-block"> 想起了舅舅講《海的女兒》時的情景,那時,她也是這樣的。這個恢復高考后才有幸讀書的師范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當老師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清清溪水,芊芊青草,隨風飄拂的柳枝,這一切似乎都比過去更美。</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班上選班長、組長,一個孩子提出要讓小辮子當組長,理由是他好,學習用功,但有幾個不同意,說留著小辮子,是相信迷信,有個小女孩還問:“老師,留辮子是不是迷信?”女老師瞥了松泉一眼,用肯定的目光看了小女孩一眼,但又補充說::“這不能怪松泉……”</p><p class="ql-block"> 孩子們嘰嘰喳喳,說:“松泉為什么不能剪掉那根老鼠尾巴?”“這是不聽老師的話!”</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臉漲得通紅,耷拉著腦袋,突然,他跳了起來,頭也不抬地沖出教室。</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忙喊住他:“松泉,松泉——”</p><p class="ql-block"> 但是誰能喊得他停住呢?</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吩咐了學生們幾句,急急走出教室,她看見松泉進了自己的房間,等踏進房門的時候,呆住了。</p><p class="ql-block"> 松泉的右手緊握著一把剪刀,左手抓著那支麥穗般的小辮,生平第一次看清這支小辮,那眼神,陌生、緊張,眼睛里飽含著淚水——委屈的、害怕的淚水,他癡呆著站在那里,突然,嚶嚶地哭起來。</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緊緊地摟住他的雙肩,柔聲問:“怎么啦,松泉?”</p><p class="ql-block"> 松泉抽泣著:“老師,我不要迷信,我不要……”</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痛楚地摟緊他,充滿愛憐地說:“松泉,好孩子,你沒有錯……”</p><p class="ql-block"> 松泉忽然不出聲了,好像在想什么。</p><p class="ql-block"> 沉默。</p><p class="ql-block"> 半晌,他抬起頭,瞅著女老師,恢復了原先那種膽怯的神情:“老師,阿娘看見……”他慢慢舉起手中的小辮,吞吞吐吐地說:“阿娘會傷心,會哭的……”</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覺得心里被什么揪了一把。</p><p class="ql-block"> 松泉的臉上淌下淚水,猛地,他痙攣地抓住女老師的手:“老師,我不會死吧!”眼睛直楞楞地仰望著她,夢囈般地說。</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p><p class="ql-block"> “阿娘說,哥哥沒了,就是沒辮子……”他忽然把辮子遞給女老師。</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點點頭,安慰地:“松泉,別害怕,我送你回家?!彼X子里忽然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理好剪下的小辮子,用一根細細的黑線把它接在狗狗的后腦勺上。然后,拿過一面鏡子,擺動發(fā)辮,讓松泉看。松泉楞住了。</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說:“回家,別告訴媽媽,過幾天再說,那時,你說,媽媽,我沒有辮子,照樣很好,媽媽就不哭了!”</p><p class="ql-block"> 松泉的眼睛亮了,他笑了,笑得那樣甜。</p><p class="ql-block"> 忽然,他的眼睛一閃:“要是阿娘給我梳辮子呢?”</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想了想:“你就說,我讓老師梳……”</p><p class="ql-block"> 松泉真正開心地笑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放學,松泉堅決不讓女老師送,他要自己回家,讓同學們看看,他——是有膽量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松泉平平安安地上學了,平平安安地上課,他的精神比昨天更好,他唱的歌也比昨天更好聽……</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他平平安安地回家……</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雨天。</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站在木橋上,看著一個個孩子從那木板沿上有一層青青的綠苔的橋上走過。</p><p class="ql-block"> 三元,來了,春鳳也來了。</p><p class="ql-block"> 但是,松泉,沒有來……</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的心陡地下沉,她舉著花傘,水一腳,泥一腳,踉踉蹌蹌,向松泉的家奔去。</p><p class="ql-block"> 溪水潺潺地流著…… 水里掠過她的倒影,突然,倒影凝住了。</p><p class="ql-block"> 她站住了。</p><p class="ql-block"> 松泉的叔叔迎面走來,啊,他的神色:陰沉沉的,像暴雨到來前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大叔,”女教師感到了什么,“松泉怎不來上學?!?lt;/p><p class="ql-block"> 大叔一聲不吭,走近,猛地,他兇狠地抓住女老師的胳膊,舉起蒲扇般的巴掌,狠狠地扇過來,“叭”,女教師白皙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五個紅紅的手印,一忽兒便成了青紫色。</p><p class="ql-block"> 晶瑩的淚水含在女教師的眼角,她直楞楞地站著。小花傘飄落在溪水里。</p><p class="ql-block"> 叔叔頓住了,憤怒的眼里的透出凄傷的神色,好一會,他含混地說:“狗狗要是……我不饒……你?!?lt;/p><p class="ql-block"> 松泉病了,發(fā)燒、畏寒、吐、瀉,昏沉沉當中,母親把兒子摟在懷里,細細地打量兒子,突然發(fā)現(xiàn)異樣的小辮……她一陣昏眩。父親終于找到了兒子發(fā)病的“根由”,這個老實巴交的種田佬,第一次打了一位知書達禮的先生,為了他的兒子,他的命根……</p><p class="ql-block"> 母親托人悄悄卜了一卦,香案桌上端端正正請來了觀音老母。</p><p class="ql-block"> 午后,松泉似乎醒了,母親的眼亮了,她含著淚問兒子心里會不會煩,兒子沒有回答,喃喃地說:“我的課…老師…”接著他無力地垂下腦袋,睡去了。母親不時用手去探探他的額頭,兒子一咳嗽,她會先嚇一跳。</p><p class="ql-block"> 香案上的香火徹夜不滅,那面容慈善的,小小嘴的觀音娘娘似乎有點嚴肅起來了。</p><p class="ql-block"> 門外的籬笆“砰”地一聲,接著“叔叔”陰著臉,喘著粗氣走了進來,蹲在屋角不說話。</p><p class="ql-block"> “狗兒他叔,誰來了”母親問。</p><p class="ql-block"> “叔叔”哼了一聲。</p><p class="ql-block"> 母親明白了,她一邊低低地啜泣,一邊撩起衣襟揩著眼角。</p><p class="ql-block"> 溪水在幽黑的夜里泛出朦朧的白光,輕咽著細碎的歌子,仿佛是女教師唱的“小小溪流”……</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回村去,剛才,她幾次想進入那間木板房,但都被狗狗的父親趕了出來,她只有深深地嘆息。</p><p class="ql-block"> 她的雙腿好沉重呀!直到現(xiàn)在,臉上還是熱辣辣的,那狠狠的一掌,好疼呀!她從小失去了父母,跟著舅舅,舅舅寵她嬌慣她,舍不得動她一指頭。如今,整整的一巴掌,她真想大哭一場,多么委屈呀!她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是因為那些動人的宣傳,還是因為舅舅的鼓勵?是自己個人的沖動,天真的幻想嗎?不,她希望看到自己的力量,自己存在的價值,她一個弱女子,一個年輕的姑娘,為什么會做出這樣荒唐的夢?</p><p class="ql-block"> 她不由回頭盯住那深深的山谷,那一點小小的燈光,夾著幾聲犬吠。</p><p class="ql-block"> 山野輕漫著水一樣的霧氣,那條名叫圭溪的小河,日夜不停地向山外流去,花花花花的水聲溶進了滿山的林濤,白天,置身于河畔,宛如進入了夢境,在這清冷的夜,仿佛更顯得神秘。突然,一彎新月從苦楝樹樹葉叢中露了出來,山野里,抖動著時斷時續(xù)的帶哭的呼喚,那閃爍著白光的溪邊,一點游魂似的燈火,一明一暗,漸漸地,那凄涼的呼喚,慢慢清晰起來,一聲聲,低泣地流過樹叢,田間,回蕩在神秘莫測的曠野里。</p><p class="ql-block"> “狗狗,來歸呵?!?lt;/p><p class="ql-block"> “狗—狗—來—歸—呵——</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似乎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些顫抖,心田也在抽搐,再也忍不住,伏在一棵綠竹上,低低地飲泣……</p> <p class="ql-block"> 她走了。</p><p class="ql-block"> 有人看見她天蒙蒙亮的時候走的,順著村口那條泛青的石板路,走得很慢,不,似乎很快。起風了,路旁的樹木搖動著,落葉紛紛,旋轉著,似乎眷念著什么,無聲地飄落在地,翻過那高高的有八百八十級石階的山嶺,到鎮(zhèn)上去了。人們說,她的舅舅是鎮(zhèn)上中學的校長,她再也不會回來了,自自在在地在正經學堂上課,用不著到這無名山溝里來吃苦頭了。</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人罵起了小辮子的叔叔,也有人說女老師的不是。</p><p class="ql-block"> “誰叫她吃飽了多管閑事,要剪狗狗的辮子呢?”</p><p class="ql-block"> “那是狗狗自己剪的?!?lt;/p><p class="ql-block"> “她不來,狗狗就不會剪……”</p><p class="ql-block"> 更多的是沉默。</p><p class="ql-block"> 苦了那些伢仔,眼淚汪汪地站在木板橋上,向那彎彎的山道眺望,希望那兒出現(xiàn)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變成他們的老師。</p><p class="ql-block"> 但是,女教師沒有來。</p><p class="ql-block"> 人們中有幾個聰明的跑到女老師的住房,從緊鎖的門縫里望,房間里黑洞洞的,似乎什么也沒有。</p><p class="ql-block"> 又過了一夜,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昨天半夜,女教師帶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到了前村狗狗家,要找打她的那個人算賬了,根據(jù)常規(guī),要賠禮道歉,殺豬請客,然后,女教師才明正言順地離開圭溪,也許,還要把狗狗叔拉到圭溪村斗爭一番,方才罷休。</p><p class="ql-block"> 很多人沒有出工,在家閑著。</p><p class="ql-block"> 但是,中午,女教師出現(xiàn)了,除了面色有些蒼白,除了面容顯得憂郁偶爾一些淡光,一切都跟平時兩樣,沒有任何得勝回來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有人壯著膽子問她:“老師,你去哪里了呢?”</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嘶啞地答道:“我,去給松泉叫來了醫(yī)生?!彼哪樕细∑鹆艘唤z笑容。</p><p class="ql-block"> 昨天凌晨,她一個人懷著擔憂,擔著恐懼走著山路,爬過天梯,趕到鎮(zhèn)上,把前前后后情況告訴了舅舅,舅舅皺著眉頭,手指頭在桌上輕輕地敲著,一會,回過頭,定定地望著她,手一擺:“你等等?!彼辈匠鲩T,一會兒,他帶來了一個醫(yī)生,擺擺手:“走?!蓖黄鸱皆綆X,趕到狗狗家,半夜里來到那籬笆門前,女教師,舅舅,醫(yī)生一起喊開了。叔叔迷迷糊糊地披了件褂子走出來,看見女教師,他呆住了,想發(fā)作,但是,女教師那像懇求像自信的眼光,又看到了那個穿著白大褂的背著藥箱的中年醫(yī)生。他,終于低下頭,拉開了門栓。</p><p class="ql-block"> 醫(yī)生忙給松泉聽診,把脈,一檢查,是山區(qū)常發(fā)的打擺子,在藥箱子里翻出一包草藥,遞給女教師。</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燃起了爐子,火苗跳躍著,火星飛濺開來,映著她那散發(fā)著青春氣息的臉,她的眼里飽含著希望……</p><p class="ql-block"> 舅舅極力安慰狗狗的“叔叔“,“叔叔”沒有說話,不斷地抽著旱煙,偶爾低低地咳嗽幾聲。</p><p class="ql-block"> 褐色的沙罐噴著熱氣,頂著瓦蓋,卜卜作響,女教師用抹布包著手柄端起來,小心翼翼地把醬色的汁水倒在一只青花瓷碗里,霧氣里,母親的眼睛在閃亮……</p><p class="ql-block"> 望著母親給小辮子一勺一勺地喂藥,女老師瞥見了小辮子身后的那個發(fā)黃的枕頭,上面繡著的兩條黃龍,兩只金鳳,鑲嵌著四個紅字“長命富貴”,她忽然打了個寒噤,她想起了魯迅的小說《藥》,呵,小蘿卜頭,變成了華小栓……她暗暗地擰了自己手臂一把,有著莫名的痛感……她似乎感受到了小人魚變成人而經歷的種種磨難。</p><p class="ql-block"> 那彌漫著乳白色霧氣的山野,傳來了細碎的歌子,那是轉過山根緩緩向前的圭溪淙淙的流水聲。</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小辮子——不,松泉又上學了,后腦勺上的那條小尾巴沒有了,他成了真正的男孩子。</p><p class="ql-block"> 女教師像往常一樣接他,小松泉的“叔叔”——阿爺仍然往常一樣在碾米房里,有時遇見女教師,卻常常像沒看見似的,低著頭走過。只有母親,每次見到女教師時,那張蓋著老藍布頭巾的臉上會泛起一絲笑容。只有女教師才體會得到——那是像快要凋謝的花朵遇見了和煦春日一樣的微笑……</p> <p class="ql-block"><b>附記:</b></p><p class="ql-block"><b> 這是我上大學期間的一篇練筆。一直想寫一個中國的山村女教師,那個時候我寫了好幾個這樣的短篇。后來,到了1983年,我把它改編成電影文學劇本《會唱歌的溪流》。但不知怎么的,我還是喜歡這篇小說的敘述方式。</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