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暑假里的一天,饒華燊老師的電話來得突然,語氣里滿是邀約的熱忱:“明天一早,咱們和顧老師去樂安縣大華山,住一晚,司機都叫好了,你只管陪我喝兩杯小酒。”這般不摻俗務(wù)的自在邀約,在成年人被瑣事纏繞的日常里,像一束突然照進窗欞的光,讓人無法拒絕。掛了電話,立刻在手機上翻找大華山的資料——既是赴山之約,總得先做些“功課”,才不算辜負這趟能暫時逃離塵囂的行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原來這大華山,素有“江南絕頂三峰”之名,浮邱峰、香爐峰、著棋峰三座主峰并肩而立,最高處海拔達1142米,直插云間,仿佛要刺破俗世的煙火氣。更讓人驚喜的是它的文脈悠長,千年時光里,顏真卿曾在此揮毫,湯顯祖也曾駐足題詩。那些墨痕與詩句,早與山間的草木、云霧纏在了一起,讓這座山不單有自然的雄奇,更添了幾分人文的溫厚——原來連山水都懂得,唯有歷經(jīng)歲月沉淀,方能生出與眾不同的風骨,人亦如此。</p> <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我們坐上小丁老板的車,向大華山駛?cè)?。兩個小時的路程,越靠近景區(qū),山路便越陡峭曲折,不少路段的坡度怕有四五十度,車輪仿佛貼著懸崖邊緣轉(zhuǎn)動,讓人不由得想起人生里那些“走投無路”的時刻。我正攥著扶手暗自緊張,小丁老板卻笑著安慰:“我做了這么多年工程,再險的山路也開過,放心!”可進了山門后的幾里路,才知真正的考驗在后面——彎道急得像被生生折過,車身傾斜時,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倒像是坐了回沒有防護的過山車。直到幾分鐘后,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山頂,那顆懸著的心臟才終于落回原處。想來人生亦是這般,越是接近向往的風景,越要熬過最后一段艱難的路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剛下車,便見龔小茂會長候在門口。他是江西道教協(xié)會的副會長,也是大華山道觀的道長,這次行程正是他邀約的。幾句寒暄間,滿是山間人不摻虛浮的爽朗,與城市里客套的應(yīng)酬截然不同。跟著他上了二樓辦公室,清茶早已沏好,氤氳的茶香里,大家又互贈書籍,墨香與茶香交織,是文人相聚獨有的雅致。后來,饒老師與龔會長興致大發(fā),取出二胡拉了起來,琴弦聲在山間屋宇里流轉(zhuǎn),清脆又綿長。我卻更想獨自去看看山頂?shù)娘L景,便悄悄退了出來,往山間漫步——有些風景,終究要獨自欣賞,才能聽得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p> <p class="ql-block">山頂?shù)牡烙^青石鋪路,松柏成行,古樸的道觀掩映在云霧之間,仿佛天地間的一處秘境,隔絕了山下所有的喧囂。在松竹之間,青瓦紅墻被歲月染得溫潤,沒有城市建筑的凌厲,只有時光沉淀后的平和;飛檐上的瑞獸迎著風,似要乘風而去,帶著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灑脫。院內(nèi)幾株古柏枝繁葉茂,陽光透過枝葉灑下,在青石板上織出斑駁的光影,走動間,影子也跟著搖晃,像是在與時光嬉戲。殿內(nèi)香煙裊裊,偶有道士走過,腳步輕緩,不多言語,只那一身素衣,便與這山間的寧靜融在了一起——原來真正的從容,從不是刻意表現(xiàn),而是自然而然地與周遭相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南豐的道觀也不少,但規(guī)模都較小,也多與寺廟合而為一,少了幾分純粹。我老家的鷲峰山便是以寺廟為主,側(cè)旁兩間道觀為輔的組合建筑。但在大華山上如此規(guī)模宏大的道觀,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山頂建有“三仙正殿”,供奉三仙塑像,門匾題“大華山”三字,筆力遒勁,透著幾分莊重;三清殿內(nèi)供奉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神像常作白須老翁持羽扇狀,神態(tài)安詳,似有看透世事的豁達。附屬建筑包括圓光亭、憩霞軒、天官壇、賓仙閣等,布局精巧,與山勢融為一體,沒有一絲突兀,仿佛它們本就該長在這里。復建的浮邱觀、九皇殿、觀音送子亭等古跡,塑造神像五十余尊。道教文化對我來說,確實淺薄,因此也沒花什么時間觀看。登山的目的本就是避暑與觀景,就像人生,不必事事深究,有時留白,反而更自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站在道觀的觀景臺上極目遠眺,山下的村落成了星點,平日里覺得重要的人和事,此刻都小得看不見;田壟如綢帶般鋪展開來,云霧在山谷間游走,時而漫過山腰,將山峰裹進懷里,時而又散開去,讓遠處的山峰若隱若現(xiàn),恍若仙境。山下的竹林也是我見過面積最大的,目之所及,成片竹林沿著山頂和谷壑高高低低,此起彼伏,風一吹,便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山在低語。風從耳邊吹過,帶著松針的清香,那一刻,塵世的喧囂仿佛都被這山風卷走,只剩下滿心的澄澈——原來人之所以會焦慮,不過是因為離“自己”太近,離“自然”太遠。</p> <p class="ql-block">閑逛間,竟在一處石碑上看到了陳慶觀的《大華山著棋峰》。這首明朝嘉靖廿九年的詩,以“下棋”為引,寥寥四十個字,卻道盡了山之趣、理之深,讀來讓人豁然開朗。“弈數(shù)傳來遠,臨圍局局新”,開篇便將圍棋的千年傳承與當下棋局的鮮活寫盡,讓人仿佛能看見古時山翁在此對弈的場景——人生不也如棋局?雖有定數(shù),卻也總有新的可能?!昂笙软氄J著,勝負總非真”更是精妙,既說透了下棋需辨先后的策略,又跳出棋局,點出“勝負本是虛”的人生哲思——我們窮盡一生追逐的輸贏,在漫長的時光里,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讀“石澗流云轉(zhuǎn),山翁弄語顏”,石澗潺潺、流云變幻,山翁笑談其間,清幽與閑適撲面而來,讓人忽然羨慕起這樣的生活——不必為名利奔波,只需與山水為伴,與清風對話。末句“逍遙仙子輩,柯爛幾千秋”化用王質(zhì)爛柯的典故,將山中歲月的悠長與世間時光的短促對比,讓人瞬間懂了那份超然物外的心境——原來所謂“逍遙”,從不是擁有多少,而是放下多少。</p> <p class="ql-block">回到住處,饒老師早已備好了小酒。酒杯輕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酒液入喉,帶著暖意,從喉嚨一直暖到心里。想起剛才在山頂所見的云霧、道觀,還有那首《大華山著棋峰》,忽然覺得,這趟大華山之行,不只是看了山、賞了景,更像是赴了一場與古人的對話,一場與自己的和解。在陳慶觀的詩句里,在山間的清風里,讀懂了“勝負非真”的豁達,也品到了“逍遙山間”的自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這大概就是山水的魔力——它從不說教,卻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讓你放下執(zhí)念,尋得內(nèi)心的安寧。下山后,又要回到俗世里奔波,但此刻收獲的平靜,足夠支撐我們走過接下來的漫長路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