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在雨里的狀態(tài)，有點像撞進我目光里的麻雀。我并沒有要奔跑起來的意思。而且，我極其享受那密密斜織著的雨絲將天地裝在網(wǎng)兜里的感覺。應該是視覺?？傊家粯樱际亲屛以诿悦悦Ｃ５氖澜缋锓畔卤鎸さ钠D難。</p><p class="ql-block"> 但后來卻奔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那個帶著亢奮的奔跑，是從我的童年開始的。</p><p class="ql-block"> 沒有傘的童年，奔跑起來更是健步如飛。（好多次的夢里，我都是飛出了一個簡單的田字格風箏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我頭頂著母親用蛇皮口袋做的披風。（根本談不上做，只是把口袋的一個角塞進另一個角，然后頂在頭上。）</p><p class="ql-block"> 我首先從村口的小路上一路奔跑。本來沒有風，但在我的奔跑里，風突然出現(xiàn)了。它裹挾著針尖一樣的雨，向我背后的方向奔跑。我跑得越快，風和雨就跑得越快。那些扎在我臉上的雨針，尖銳，深刻，密密麻麻，那是充滿快感的痛，由肌膚傳導到我開始瘋狂釋放的內(nèi)心。</p><p class="ql-block"> 就在這個時候，我頭頂戴著的披風一樣的蛇皮口袋，在我背后飛了起來。在雨里發(fā)出獵獵的響聲。</p><p class="ql-block"> 然后，我在秋天的麥地里奔跑。被雨淋濕的麥地空空如也，但留下的麥茬如同尖刀一樣直戳著天空。它們同樣也會戳傷我的雙腳。我不會因此而停留。風雨交加，我甚至會張開雙臂，在飄飄而起的“披風”里，飛翔出一個夢境單薄的界面。</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就在巷道里奔跑；在田野上奔跑；在通向遠處的公路上奔跑；在山尖奔跑；在吉坪村的天空中奔跑……</p><p class="ql-block"> 讓我頓感狂喜亂舞的是，在我的奔跑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所有的往昔和未來都紛紛奔跑起來。</p><p class="ql-block"> 最先和我一起奔跑的是瓜老大。我們把傻子叫瓜子。他和我能說的來。雖然很多人嫌他臟，罵他手不干凈，但我依然把他當做朋友。他在學校的時候，給我吃過他媽媽的蒸餃。后來，也偷過我的書。書被老師從他的書包里翻出來了。上面畫得五花六道的，我非常生氣，發(fā)誓再不和他來往?？墒撬麜进B雀，會放箭捉地老鼠，會爬到自家的大杏樹上，一邊摘杏子一邊吃，也一邊穩(wěn)準地拋下來，落進我撩起來的衣服上。</p><p class="ql-block"> 所以，我又和他一起玩了。他說話鼻音很重，有時候只聽到的是哼哼哼的聲音。臉上經(jīng)?；覙闼模路鹣茨樁际呛枚嗄昵暗氖虑?。那雙黑少白多的小眼睛經(jīng)常狡黠地骨碌轉動。</p><p class="ql-block"> 瓜老大喜歡養(yǎng)鴿子。養(yǎng)了很多，灰的，白的，花的。那些鴿子整天在村子上空流云一樣飄動。他不讓我動他的鴿子，只能看。而他可以隨意撫摸那些咕咕叫的精靈。有時那些靈巧的鴿子會撲棱一下躍上他的頭，他就自豪而又傻傻地朝我笑，全然不顧鼻涕緩緩淤積在離上唇不遠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他說，他要試試他的鴿子從遠處能不能認得回來的路。</p><p class="ql-block">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心上剛好落下一只花鴿子。</p><p class="ql-block"> 就是它了。他在鴿子的腿上綁了一條紅頭繩。然后將鴿子塞進一個袋子里一溜風出門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 ，他告訴我，他坐著班車一直到三十公里外的縣城。放飛鴿子后，他就坐車回來了。而他一走進院子，那只綁著紅頭繩的鴿子就從他額頭掠過。他說這話的時候，激動得口水濺了我一臉。</p><p class="ql-block"> “惡心！”我轉身走了。留下他瓜兮兮地呆在原地。</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就常?？吹剿诖遄拥南锏览镆贿叡寂埽贿叞侯^看天上飛翔的鴿子。我不知道他這樣奔跑的意義何在，但也跟著他奔跑。風中跑，雨中跑，早晨跑，黃昏跑。直到有一天，我看到瓜老大跑進一場大雨中，再也沒有回來，我才知道，他所消失的方向，是一個人心靈最真實的漩渦。而那些翱翔在村子上空的鴿子，久久地懸在悲傷的記憶里，成了一粒粒硌痛時間的石子。</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 和我一起雨中奔跑的人就很多了，有些是認識的，有些是不認識的，有些不過就是一個個飄忽不定的影子。我在這樣的奔跑里 ，把自己的身體帶起來，把留在身邊的所有事物揉進小小的口袋，我知道，那些東西，是我生命最真實的意義。</p><p class="ql-block"> 雨越下越大。最后成了傾盆大雨。而我的奔跑，和因我的奔跑而奔跑起來的人和物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當我跑過了所有的季節(jié)，跑過了所有的方向之后，我跑出了自己的童年。繼續(xù)奔跑，讓我跑進了自己的青年，又跑進了自己的中年，我還是無法停下雨里奔跑的腳步。</p><p class="ql-block"> 雨不停地下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看不見的地方，也傳來雨的聲音。清脆中帶著尖銳，如同刻刀劃過冰涼的石頭。我命運的軌跡在雨絲的沖刷下，越發(fā)充滿詭異的紋痕。一切清晰的時間都慢慢陷進煙霧一樣彌漫的雨水中。我的身影在茫茫的大地上，成了一個人人明白， 卻無法準確表達出來的讖語。</p><p class="ql-block"> 就在如此大雨滂沱中，我倒是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老年。搖搖晃晃，如同堅守在天地相接的地方的干枯的蒿草。深嵌在歲月的昏暗里，仿佛一粒即將熄滅的燈火。他所在的幽遠的地方，覆蓋著一片燦爛而溫暖的陽光。他不動聲色，安靜地坐在傾斜的影子里，朝記憶中的一場雨和奔跑的人微微點頭，淡然而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