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從暖意融融的江南回到單位,雙腳剛踏入內蒙,便被卷地而來的風沙裹住——這恍惚間的切換,竟像是一場未醒的夢。家鄉(xiāng)早已是春暖花開的景致,這里卻依舊天寒地凍,連空氣都透著凜冽。普查樓外,黃沙正肆無忌憚地席卷天地,將視線里的一切都攪成了混沌的世界。</p> <p class="ql-block">野外隊普查樓舊址</p> <p class="ql-block">就在這片迷蒙中,一個身影提著行李走近了普查樓。原來,是華東地院新分來的學生凌俊威。</p><p class="ql-block">他被分到了我的宿舍,兩張床之間只隔了一張圖板。這是兩年來,二分隊地質組又一次迎來年輕技術員。凌俊威,湖南衡陽縣人,一米七八的個子,白凈的臉上透著一副書生氣。帶著湘音的普通話,聽著別有一番滋味。看著這么俊朗的小伙子來到這艱苦之地,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莫不是來邊疆“鍍金”的吧?</p><p class="ql-block">可第一天的晚飯,他就用行動打破了我的猜測。那天下午風沙正猛,眼看著晚飯時間就要過了,正在猶豫間,他卻二話不說抓起兩個飯盒,一頭扎進了風沙里。等他穿過大半個飛沙走石的基地,從食堂回來時,頭發(fā)和肩頭已覆滿沙塵,卻把還帶著溫度的飯盒往我手里一塞:“師兄,快吃,一會兒該涼了?!蹦且豢涛也趴辞?,他鏡片后閃爍的不只是光亮,更有一種堅毅的勁兒。</p> <p class="ql-block">二零八大隊家屬區(qū)舊址</p> <p class="ql-block">同住一宿舍,當他得知今年二分隊的工作區(qū)在草原上時,草原成了他最惦記的話題。一天夜里,他湊到我身邊,眼里滿是期待:“師兄,聽說我們今年的工作區(qū)都在草原上,那草原特別遼闊吧?”</p><p class="ql-block">“是啊,開車跑上大半天,都見不著一個人影?!蔽腋鶕?jù)自己的經(jīng)歷回答道。</p><p class="ql-block">他眼睛霎時更亮了,身子又往前挪了挪,聲音里裹著憧憬:“這樣啊……我還聽說,到了夏天,草原上會開滿金露梅,黃燦燦的一片,羊群走在里頭,就像云朵落在綠色的海子里,美得很!”</p><p class="ql-block">看他一臉天真的向往,我不得不實話實說:“草原的夏天確實美,你說的金露梅是不是也叫格?;??這樣的花五顏六色,到處都是,只是恐怕要等到七八月份了?!鳖D了頓,我又補充道:“我們出隊時,草原上還是很冷,風沙也大,如果趕上沙塵暴,連路都看不清。”</p><p class="ql-block">聽完我的話,他臉上的興奮頓時淡了些,托著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喃喃說道:“那出野外,一天下來豈不是渾身都是沙土?”</p><p class="ql-block">“是啊,所以每天回駐地,第一件事就是洗澡?!?lt;/p><p class="ql-block">突然,他把雙手插進濃密的頭發(fā)里,眉頭緊鎖,剛才的興奮勁兒一下子不見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冷不丁又來了一句:“沙塵暴……要是這樣洗頭可真麻煩。”話音剛落,他又猛地抬頭,眼睛重新亮了起來:“有了師兄!要不——咱們干脆剃光頭吧?”</p><p class="ql-block">這提議來得太突然,我愣了好一會兒。他卻越說越起勁:“你想啊,剃了光頭,風沙再大也灌不進頭發(fā)!每天洗完頭,毛巾一擦就干,又快又省事,還不容易感冒!”</p><p class="ql-block">我從沒想過,一個帥小伙會主動要剃光頭。可看著他眼里閃爍的光,我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頭:“這主意……倒還真不錯?!?lt;/p><p class="ql-block">誰料,這場“光頭革命”的星星之火,第二天就燎原了整個二分隊!新來的張建平第一個響應,摸著自己的板寸豪氣道:“怕什么,剃!從頭開始!”平日里話不多的胡建新、吳統(tǒng)江等也紛紛加入進來。</p><p class="ql-block">當冰涼的推子第一次貼上我的頭皮,我渾身一激靈,在這略帶悲壯的氛圍里,忽然有些后悔——但已經(jīng)晚了。</p><p class="ql-block">等我們幾個頂著锃光瓦亮的光頭走回普查樓時,活像一排移動的燈泡,惹得路人紛紛側目。有人目瞪口呆,有人捂嘴偷笑,有人指指點點,可我們毫不在意,裝作什么事也沒有的走著,笑著。一進宿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誰先“噗嗤”一聲笑出了聲,緊接著,笑聲便在屋里炸開了。</p> <p class="ql-block">二零八大隊背后的烏拉山</p> <p class="ql-block">里間的潘偉奇聞聲沖出來,瞧見我們清一色的光頭,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用手指著我們直喊:“哎喲我的娘!咱們二分隊這是要集體上西天取經(jīng)???哈哈哈!”笑夠了,又伸出大拇指:“‘和尚隊’,名不虛傳!”</p><p class="ql-block">傍晚,鄭和平來普查樓叫我們去他家吃飯。一見我和凌俊威的光頭,他先是愣了愣,隨即也忍不住笑了,故意結結巴巴地調侃:“你,你們這是,嫌,房間燈泡不,不夠亮嗎?”</p><p class="ql-block">到了鄭和平家,師母笑意盈盈地從廚房端出熱氣騰騰的飯菜,抬頭瞧見我們的光頭,又是一陣爽朗的笑:“你們這是在做什么?好好的,怎么就想著剃光頭了?”</p><p class="ql-block">飯桌中央,一碗紅辣椒格外扎眼——油亮亮的色澤像是要順著碗沿滴下來,濃郁的辣氣裹著熱氣飄散開,剛坐下就覺出幾分“火勁兒”。潘偉奇本就性子豪爽,屁股剛沾凳,“咔嚓”一聲就咬開了酒瓶蓋,筷子更是直愣愣往辣椒碗里伸。一口下去,辣得他直吐舌頭,手在嘴邊飛快扇著風,卻扯著嗓子喊:“夠勁!這才叫味兒!”逗得滿桌人都笑出了眼淚。</p><p class="ql-block">坐在我旁邊的凌俊威是頭回上門,顯得有一些拘謹。師母眼尖,立馬夾了塊燉得軟爛的排骨放他碗里,“小凌啊別客氣,多吃點。當年小潘剛來的時候,經(jīng)常來我們家吃飯,是吧?”</p> <p class="ql-block">2025年5月去包頭探親和師母合影</p> <p class="ql-block">“可不是嘛!”我接話道,“我這吃辣的本事,全是在師母這兒練出來的!”聽我們這么說,凌俊威總算放松了些,也夾了一筷辣椒嘗了嘗,白凈的臉上卻沒什么波瀾——想來湖南人的味蕾,早被辣味浸透了。</p><p class="ql-block">正當大家熱熱鬧鬧地吃喝時,鄭和平忽然放下筷子笑著說道“小潘,你個人的終身大事別總拖著,要抓緊點了?!边@話一出,桌上其他人都停了筷子,目光齊刷刷朝我望來,打了我個措手不及。沒等我接話,他又說道“對了,還有件事——這次二連盆地打前站,我琢磨著讓你和小凌一起去?!?lt;/p><p class="ql-block">鄭和平的話剛落,師母就輕輕嘆了口氣,接過話頭:“你鄭師傅啊,在外面總愛硬撐,回了家渾身的毛病都冒出來了。就指望你早成家,趕緊把他那一攤子接過去。你瞅瞅,他們當年一起畢業(yè)的同學,現(xiàn)在還有幾個在野外?”說著,還嗔怪地朝我看了一眼。</p><p class="ql-block">師母的話音剛落,潘偉奇端起酒杯仰頭灌了一口,酒液下肚,他的聲音也沉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苦澀:“唉……我在野外跑了十幾年,錢沒少往家里寄,可到頭來……媳婦嫌我總不著家,非要離婚……”他頓了頓,看向我,語氣里滿是過來人的心緒:“年輕人,聽我一句勸,還是在隊上成個家好,能有個人知冷知熱……你看像你師傅他們這樣,不是挺好嗎?!?lt;/p><p class="ql-block">這一番話,鬧得桌上的笑聲瞬間沒了蹤影。就在這時,凌俊威像是忽然懂了什么,猛地站起身,端起酒杯輕輕碰了碰我的杯子,“?!钡囊宦暣囗懀竦牢⒐鈩澠屏顺良?。“師兄,”他眼里亮著光,語氣透著灑脫,“以天為蓋地為廬,這樣的日子豈不快哉?咱們聽師傅的!”說完,他仰頭將杯里的酒一飲而盡,嘴角揚起一抹利落的笑。我連忙跟了一句“對,聽師傅的。”真沒有想到,在個人問題上,這小子比我開通的多。</p><p class="ql-block">兩天后的傍晚,鄭和平又喊我去他家吃飯。窗外的晚霞正濃,把院子里的木窗欞染成了蜜糖般的暖黃色,連帶著屋里的空氣都浸著幾分柔和。這次飯桌上多了位客人——地質科的副科長李忠民。</p><p class="ql-block">飯桌上,李忠民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溫和的說道:“你來隊上也有幾年了,工作能力大家都看在眼里。怎么樣,有沒有想過在隊上安家啊?”</p><p class="ql-block">他話音剛落,鄭和平就笑著插話:“李科長這是好心,想在隊上給你介紹個對象呢!”說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起來。</p><p class="ql-block">“哎,這種事哪用得著你們費心!”廚房門口突然傳來師母的聲音,她探出頭笑著說,“我們醫(yī)院的姐妹們早就在幫他物色了!”</p><p class="ql-block">得,今天這頓飯的主題是昨天的繼續(xù),架不住師傅師母和李科長的一片熱心,我連忙笑著表態(tài):“那我就聽師母的安排!”</p><p class="ql-block">“好!這我們就放心了!”李忠民一聽,立刻高興地舉起酒杯,“來,咱們一起干一個!”鄭和平向來不喝白酒,見狀趕緊倒了杯白開水,也端起杯子湊了過來,桌上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p><p class="ql-block">二炮文工隊來演出的那個傍晚,夕陽的余暉還未完全褪去,鄭和平就急匆匆地找到了我。他今天顯得格外精神,的確良襯衫熨得一絲不茍,腳下還特地換上了一雙锃亮的黑皮鞋?!白?,陪我去占個好位置!”他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胳膊朝外走,一副生怕我半途溜掉的模樣——這可不像是他平時的作風,我不由得暗自納悶。</p><p class="ql-block">等我們趕到禮堂,里面還空蕩蕩的沒什么人,可鄭和平卻二話不說,拎著兩把小凳就直奔前排正中央。他利索地把凳子擺好,自己卻坐不住,一會兒抬起手腕看表,一會兒又伸手理一理本來就很平整的衣領?!斑@兒視角最好,聽得也清楚?!彼χ鴽]話找話,眼神卻總不住地往入口處瞟,仿佛在等著什么重要的人。</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二零八大隊禮堂舊址</p> <p class="ql-block">我注意到只擺了兩張凳子,順口問道:“師母和鄭康、鄭榮他們不來嗎?”</p><p class="ql-block">鄭和平像是突然被問住了,抬手摸了摸后腦勺,笑著說:“哦,他們啊……還得寫作業(yè),晚點再過來。”他語氣輕松,卻總讓人覺得有什么話沒說透。</p><p class="ql-block">不知不覺間,禮堂已坐滿了人。當暗紅色的帷幕緩緩拉開,張暴默一襲白裙翩然登場。聚光燈下,她宛如一朵盛放的梔子花?!豆睦藥Z之波》的前奏悠悠響起,臺下頓時鴉雀無聲。“鼓浪嶼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她醇厚的女中音仿佛帶著海風的濕潤,在禮堂中緩緩回蕩。我正聽得入神,忽然瞥見不遠處有個身影在過道間來回走動。</p><p class="ql-block">那是位中年婦女,梳著一絲不茍的短發(fā)。她每次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都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朝我們這邊瞥上一眼。當歌聲唱到“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見到你,美麗的基隆港”時,她又一次“恰好”踱步到我們面前,目光輕輕從我們臉上掠過。</p><p class="ql-block">散場時,人群如潮水般往外涌。凌俊威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把勾住我的脖子。月光透過禮堂門口,在他光亮的頭頂投下斑駁的光影?!皫熜?,”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促狹,“知道剛才那個‘迷路’的阿姨是誰嗎?”沒等我回答,他就憋不住笑了,“這是師母特意安排的!”</p><p class="ql-block">我這才恍然大悟——難怪師傅今天坐立不安,連那首《鼓浪嶼之波》都沒好好聽。</p><p class="ql-block">月光下,凌俊威眨眨眼,狡黠的一笑:“沒想到吧?這光頭,倒成了招姻緣的招牌了!哈哈…”</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今天,每當憶起烏拉山腳下的那段歲月,總忍不住感慨萬千。原來,緣分從不是偶然的遇見,而是一群懷揣熱血與夢想的人,在風沙與星光下,共同書寫的一段浪漫傳奇。</p> <p class="ql-block">白彥花鎮(zhèn)有名的肉勾雞餐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