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石賞荷 <p class="ql-block">在黔北桐梓茅石鎮(zhèn)，我遇見了一池盛夏的荷。</p><p class="ql-block">先是風來，像誰輕輕掀開山的簾子，暑氣被撥出一條清涼的縫；緊接著，一整片綠便涌到眼前——那綠，不是尋常的綠，是剛被夜雨灌飽、又被晨霧輕撫過的綠，田田疊疊，像無數(shù)張撐開的翠傘，把烈日擋在塵世之外，只把最柔軟的影子投在水面。</p><p class="ql-block">我蹲下身，看一滴昨夜殘留的雨珠，順著葉脈滾落：它先是在中心顫了顫，像猶豫，繼而倏地滑向葉緣，在晨光里亮成一顆小小的星，最后無聲墜入池中，驚不起一絲漣漪——卻在我心里激起偌大的回響。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憐愛”二字為何總與水珠、與荷并提：原來最動人的，不是盛放，而是盛放之前那一點欲墜未墜的晶瑩。</p><p class="ql-block">再抬頭，花已悉數(shù)登場。粉的、白的、微紅的，各抱各的心事，各展各的容顏。有的才露尖尖角，像小姑娘踮著腳尖偷看世界；有的半開半合，把秘密卷成一卷素箋，只待風來拆閱；有的已恣意舒展，瓣瓣分明，露出嫩黃的小蓮蓬，像把一簇跳動的火焰舉過頭頂。風一過，它們輕輕頷首，卻不是謙遜，而是與天空彼此致意：謝謝你贈我晴光，我回你一身清香。</p><p class="ql-block">那香，不是黏膩的甜，是帶著水氣的清，像剛搗好的藥草，又像新磨開的墨，一點便沁心。我閉上眼，讓它穿過衣袖，穿過發(fā)梢，把體內(nèi)積了一季的塵與暑，一寸寸驅(qū)逐。此刻，我不再是過客，而是一莖臨水的荷，把根須悄悄伸進淤泥，把花冠坦然交給天空。</p><p class="ql-block">人們常說“出淤泥而不染”，似乎荷的高潔在于拒絕。而我更愛它“納淤泥而自成”的慈悲：它深知黑暗之黑，卻仍選擇從黑暗里抽出一支光；它接納了所有沉積，卻只把最潔凈的部分舉給世界。于是，我學著它的樣子，把心頭那些小小的郁結(jié)、那些無可言說的塵念，輕輕擱在葉面，讓風帶走，讓水帶走——只留下一顆被清香洗亮的童心，跳跳蹦蹦，像那滾動的露珠。</p><p class="ql-block">日頭漸高，蟬聲織網(wǎng)，我卻遲遲不肯離去。我把相機收起，因為最好的底片已印在心底：田田之葉，是為我鋪就的綠毯；盈盈之花，是替我舉起的燈盞；而那陣猝不及防的香，是盛夏贈我的暗號——告訴我在滾滾紅塵之上，還有一方蓮塘，可容我暫時棲身，可容我把疲憊翻個面，晾曬成一頁薄薄的晚風。</p><p class="ql-block">離開時，我回頭望：一池荷仍站在那里，像一群不說話的友人，目送我沿山徑遠去。我知道，它們不會挽留，只會把根再扎深一寸，把香再送遠一程，等明年暑色漸濃，再為我舉起同樣的綠與同樣的光。</p><p class="ql-block">而我會帶著這一幀清香，回到人聲鼎沸處。當塵世再施我以悶熱、以塵埃，我只需閉上眼，就能聽見風掠過茅石鎮(zhèn)那面荷塘——荷葉翻飛，水珠叮零，荷花悄悄開成我心口最柔軟的地方。那一刻，我又成了池邊那個忘暑的人，憐愛滿懷，欣喜如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