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月盈之時</p><p class="ql-block">燈塔矗立在灰?guī)r上，白色的塔身被咸澀的海風(fēng)蝕去了往日的光澤，呈現(xiàn)出一種黯淡的、如同舊骨般的象牙色。常星坐在那張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長椅上，面對著那片吞噬了夕陽最后一絲余暉的、墨黑的海。頭頂，一輪滿月異常碩大、明亮，冰冷的光輝傾瀉下來，將海面鋪成一條銀碎閃爍，卻毫無溫度的路。這是一個屬于月亮，也只屬于月亮的夜晚。在這樣的月光下，所有的星辰都黯然失色，包括那顆他等待的、名為長庚的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每日都來，仿佛這是一種苦行，又或是一種無言的朝圣。今日是月圓之夜，他來得更早，坐得更久。</p><p class="ql-block">腳步聲自身后傳來，踩在砂石上，有些急促，打破了這個過于完美的、屬于記憶的靜謐。他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能在這個時候找到這里的，只有麗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在他身旁坐下，帶來一絲不屬于這里的、都市的香水氣。她沉默了片刻，只是看著他被月光勾勒得格外清晰的側(cè)影，即使已被七十多年的風(fēng)霜，尤其是最近這數(shù)月的孤寂，侵蝕得棱角模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她終于開口，聲音帶著清脆，甚至有些莽撞的關(guān)切，“他們說你天天都來。這么晚了，海風(fēng)涼?！?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星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被月亮統(tǒng)治的天空，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深遠(yuǎn)的空洞：“月亮真亮，不是嗎?你媽媽就像這月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麗萍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那月亮亮得幾乎令人心慌?！笆前?，媽就像月亮?！八ｎD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可您不是在等長庚星嗎?這樣的夜晚，是看不見它的?！?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星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向她。他的眼神里沒有責(zé)備，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的溫柔，那是屬于獅子王看向它最親近也最理解它的幼崽的眼神。他們星座相合，無需太多言語，便能觸及核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就在那里，”他輕聲說，指了指月亮附近那片空茫的天宇，“只是被月光遮住了。它無法靠近，只能隱藏。就像現(xiàn)在的我?！?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這句話里的痛苦如此赤裸，讓麗萍的心猛地一縮。她忽然明白了，父親每日等待的并非一顆星辰，而是一個永遠(yuǎn)無法再完成的交輝。月圓之夜，正是何潔化身最盛之時，卻也是長庚星最痛苦、最隱匿之時。</p><p class="ql-block">“她走的那天…”麗萍的聲音低了下去，那份一直啃噬著她的愧疚感，在父親這平靜的絕望面前，無處遁形，“我沒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星抬起手，止住了她的話。</p><p class="ql-block">“麗萍，你不必?！彼穆曇舫练€(wěn)而寬容，“你的母親，她一生都像水瓶座所標(biāo)榜的那樣，理智，甚至有時顯得疏離。她總說，每個人都是獨(dú)立的個體，擁有絕對的自由。包括選擇離開方式的自由?！彼D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輪冷月，“她從不苛責(zé)任何人，尤其是你。她理解你的事業(yè)，你的家庭，你的…來不及?！?lt;/p><p class="ql-block">麗萍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她想起母親何潔生前那種時而沉浸于自己世界、時而進(jìn)發(fā)出驚人洞察力的模樣。她愛得深邃，卻從不捆綁。</p><p class="ql-block">“可我苛責(zé)我自己?！丙惼歼煅实?，</p><p class="ql-block">“那是你自己的路，不是她的意愿，也不是我的。“常星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她將你帶到我生命里，是我此生最大的饋贈之一。我們等待的六十年，因為有你，才不那么漫長?！?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海風(fēng)吹過，帶來一陣涼意。圓月在天頂無聲地移動，光輝愈發(fā)冷冽。</p><p class="ql-block">“她像這月亮，清輝灑向所有人，但核心卻保有著誰也無法完全觸及的領(lǐng)域。那是她水瓶座的靈魂?！背Ｐ蔷従徴f道，像是在做一個最終的總結(jié)，“而我，或許就是那顆固執(zhí)的長庚星，永遠(yuǎn)追隨著她的軌跡，在她最明亮的時候，甘愿隱沒自身的光華，只為不打擾她的圓滿?！?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輪明月，眼中是蝕骨的思念，卻也有著一種奇異的、接受了命運(yùn)的平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回去吧，麗萍?！彼f，語氣恢復(fù)了往常的溫和，卻帶著不容反駁的意味，“月亮升到中天了，這是她最圓滿的時刻。讓我一個人，再陪她一會兒?！?lt;/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麗萍看著他，明白了。這不是疏遠(yuǎn)，而是父親與他月亮之間，最后一場孤獨(dú)而莊嚴(yán)的儀式。在這月圓之夜，長庚星選擇隱退，將整個天幕，毫無保留地獻(xiàn)給他的月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有再堅持。她轉(zhuǎn)身離開，走了很遠(yuǎn)回頭，看見那個獅子座的男人依然站在燈塔下，仰著頭，如同一尊永恒的守望者，沉默地沐浴在冰冷的、皎潔的、吞噬了一切星光的光輝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空寂寥，月華滿地。長庚星確已隱沒，帶著它所有的光和熱，痛苦地，忠誠地，隱沒于那一片最為耀眼的光明之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