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倉倉是我家的房客--小倉鼠。它來我家的第一天，我和女兒便按捺不住興奮，想抓它來玩。這小東西渾身灰白，眼睛黑溜溜的，像兩?；ń纷?，在籠子里竄來竄去，煞是活潑可愛。</p> <p class="ql-block">"媽媽，讓我摸摸它！"女兒踮著腳尖，眼睛亮晶晶的。</p><p class="ql-block">我打開籠門，伸手去捉。誰知這小東西機(jī)靈得很，一溜煙從我指縫間鉆了出去，在茶幾上狂奔。它的四只小爪子敲擊玻璃桌面，發(fā)出細(xì)碎的噠噠聲，像一串慌亂的密碼。</p><p class="ql-block">"快抓住它！"女兒急得直跳腳。</p><p class="ql-block">我張開雙手圍堵，小倉倉卻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竟從茶幾的邊緣直墜下去。三十幾厘米的高度，對它而言好像是萬丈深淵。只聽"啪"的一聲悶響，它摔在了地板上。</p><p class="ql-block">我心頭一緊，連忙蹲下查看。小倉倉蜷縮成一團(tuán)，右眼處迅速腫起一個通紅的包，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它那只受傷的眼睛緊緊閉著，眼皮不停抽搐，左眼卻睜得老大，里面盛滿了驚恐與疼痛。</p><p class="ql-block">"它會不會死??？"女兒帶著哭腔問。</p><p class="ql-block">我輕輕把它捧回籠子，放進(jìn)溫暖的木屑堆里。它一動不動地趴著，只有微微起伏的背部證明它還活著。女兒趴在籠子前，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p><p class="ql-block">夜里我起來看了三次。第一次它還在原處趴著；第二次它挪了位置，但右眼依然腫得發(fā)亮；第三次天已微明，它正用前爪笨拙地扒拉食盆，受傷的眼睛腫得仍是一條細(xì)縫。</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下午，奇跡出現(xiàn)了。那腫脹的眼皮微微張開了一條縫，露出里面濕潤的黑眼珠。女兒歡呼雀躍，忙不迭地往籠子里塞瓜子。小倉倉用單眼警惕地打量我們，小心翼翼地接過食物，腮幫子很快鼓成了兩個小球。</p><p class="ql-block">又過了兩日，它的眼睛完全恢復(fù)了。很多時候它常常直立起來，兩只黑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仿佛在嘲笑我們當(dāng)初的手忙腳亂。</p> <p class="ql-block">時間滴答滴答滴答，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了一月。初來時，小倉倉蜷縮在籠角，黑豆般的眼睛閃爍著驚恐。每當(dāng)人影晃動，它便簌簌地鉆進(jìn)木屑深處，只露出一個顫抖的屁股。女兒伸手想摸，它便如觸電般彈開，在籠中亂竄，撞得食盆叮當(dāng)作響。</p><p class="ql-block">漸漸地，它不再那么怕人了。當(dāng)女兒抓它時，它雖然還會掙扎，還會叫喚，卻不再拼命。有時甚至?xí)谖覀兊恼菩陌察o片刻，粉紅的鼻子輕輕抽動，像是在嗅聞什么。它變得溫順了許多，這變化幾乎難以察覺，就像春雪消融般自然。</p><p class="ql-block">又過了一段時日。某日清晨，我照例站在籠前，隨口喚了聲"小倉倉"。木屑堆忽然動了動，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鉆了出來。它竟認(rèn)得這呼喚！我不禁怔住，繼而感嘆："好有靈性。"這小小的生命，竟能在混沌中辨出屬于自己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從此我和女兒每日都要喊它的名字。它多半會應(yīng)聲而出，有時睡得太沉，便只抖抖耳朵。我喂它最愛吃的毛毛蟲面包，看它用兩只前爪捧著，門牙飛快地啃嚙，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吃飽了，它便坐在食盆邊，用爪子抹臉，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p><p class="ql-block">它學(xué)會了更多把戲。打開籠門，它會試探性地爬到邊緣，卻又不敢真的越界。最可愛的是它整理毛發(fā)時的樣子，把身子彎成個毛球，認(rèn)真地舔遍每一處，連腳丫子都不放過。</p><p class="ql-block">小倉倉的毛色愈發(fā)油亮了。它在籠中開辟了新的領(lǐng)地，把木屑堆成小山，又在下面挖出蜿蜒的隧道。有時整日不見蹤影，原來是在自己的王國里忙碌。只有聽到"小倉倉"的呼喚，才會暫時放下工程，鉆出來討些點心。</p><p class="ql-block">這小小的生命，用它的方式理解著這個世界。它不懂人類的語言，卻認(rèn)得那聲呼喚里的溫情；它不明白何為時間，卻知道日復(fù)一日的喂食是可靠的承諾。在這方寸之間的籠中，它活得認(rèn)真而滿足，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回應(yīng)著這個世界給予的每一點善意。</p><p class="ql-block">我向來厭惡鼠類。那些尖嘴長尾的東西，在暗處窸窸窣窣地爬行，每每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不知何時起，我對家里的這只小倉倉竟生出幾分憐愛來。</p><p class="ql-block">通過觀察，我發(fā)覺這小東西吃得極少。一把瓜子，幾片菜葉，便夠它活上三五日。這倒讓我想起幼時家中糧倉里的小灰鼠來。它們與小倉倉一般大小，卻遠(yuǎn)沒有這般好命。那時我見一只滅一只，用鼠夾、用毒餌，甚至提了開水往鼠洞里灌。小灰鼠們臨死前的掙扎與尖叫，如今想來，竟使我心頭一緊。</p><p class="ql-block">其實它們吃得很少。糧倉里的谷物堆積如山，小灰鼠們偷去的不過九牛一毛?？赡菚r我偏容不下它們，總覺得那些灰撲撲的小東西玷污了糧食。</p> <p class="ql-block">相比之下，小倉倉是幸福的。它有精致的籠舍，吃不完的堅果和水果干，偶爾還能出來在女兒的書桌上探險，女兒總會打趣地說：“咱們的小倉倉上書桌要學(xué)習(xí)嘮！”。小倉倉不必像那些小灰鼠一樣，為了一口吃食而惶惶不可終日。但奇怪的是，我有時望著它，卻會想起那些死在糧倉里的小灰鼠——它們真的很臟，身上沾滿灰塵和谷殼，還帶有病菌，與小倉倉雪白的毛發(fā)形成鮮明對比?？伤鼈兺瑯佑幸浑p黑亮的眼睛，同樣會為了一粒麥子而歡欣鼓舞。</p><p class="ql-block">前日小倉倉越了獄，不知怎的竟從籠中溜出，一路躲到沙發(fā)底下，縮在角落里不肯出來。它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其實尾巴尖兒還露在外頭，輕輕抖著，倒像是故意招人去看。我蹲下身，只見兩只亮晶晶的眼睛在暗處閃著光，好像是得意，又帶點膽怯。叫它也不應(yīng)，哄它也不理，儼然是個沙發(fā)底下稱王的小霸王了。它縮在陰影里，那模樣竟與當(dāng)年糧倉角落的小灰鼠有幾分神似。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女兒取來瓜子喊它的名字“小倉倉，出來，吃瓜子來”。它猶豫片刻，終于還是慢慢地爬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捧起女兒喂它的瓜子啃了起來。</p><p class="ql-block">人與鼠之間，或許本就沒有那么深的鴻溝。只是我們習(xí)慣了以自身的標(biāo)準(zhǔn)去評判萬物，將世界粗暴地分為干凈與骯臟、可愛與可憎。小倉倉用它的存在，悄悄消解著我心中那道無形的墻。</p> <p class="ql-block">時間永不停息的滴答著。小倉倉的胡須白了少許，動作也不如從前敏捷。但它依然會在聽到名字時鉆出窩來，依然愛啃毛毛蟲面包，依然用那雙黑亮的眼睛，安靜地注視著這個對它而言巨大而奇妙的世界。</p><p class="ql-block">看著這毛茸茸的小倉倉，我心里軟得一塌糊涂。我查閱了資料，發(fā)現(xiàn)倉鼠的壽命一般是二至三年。于是，我心中萌生了一個溫柔的奢望：多希望這小倉鼠能掙脫歲月的束縛，讓小小的身影能跳躍個十年八載。女兒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湊過來語氣篤定地安慰我：“媽媽，要相信咱家的小倉倉呀，它可不是一般的倉鼠，它一定能做得到?！?lt;/p><p class="ql-block">女兒稚嫩的臉龐在晨光中發(fā)亮，眼睛里有種不容置疑的清澈。我忽然覺得，那不只是對一只倉鼠的信任，更是生命對生命最純粹的祝愿。小倉鼠仿佛聽懂了般，在輪子上跑得更急更快，絨毛隨風(fēng)微動，像是要把時光也甩在身后。</p><p class="ql-block">窗外的云停了又走，屋內(nèi)的光影斜了又正。而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見，十年八載也不過是它在輪子上輕輕轉(zhuǎn)過去的一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