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川西壩子的七月半,總裹著稻浪的暖香。晚風(fēng)吹過曬得金黃的稻田,會把一縷若有若無的紙灰氣送進院子——那是中元將近,該燒袱紙了。</p><p class="ql-block">這習(xí)俗刻在骨子里,像老屋檐下的蛛網(wǎng),纏纏繞繞都是歲月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小時候的袱紙,常常是我坐在方桌邊一筆一畫寫就的。毛邊紙裁得方方正正,狼毫筆蘸著研好的墨,先寫伏頭“今當(dāng)中元,化帛之期,此為第幾封”,墨要濃,字要正,奶奶和父母在旁邊盯著,說“先人的名字不能歪,心意更不能歪”,中間的大字是重頭戲,“故顯考、妣×××收”。得把至少上三代先人的名字分別都列全。</p><p class="ql-block">寫滿一筐紙時,指尖都染了墨色,卻不覺得累——好像多寫一個名字,就能離那些只在故事里的先人近一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進城工作,這活計就落在了老媽身上。每年中元前,她總會提前半個月開始準備,電話里說“你們忙,家里有我”——年年都由她用毛筆親自在袱紙上謄寫,紙頁上的名字卻比我當(dāng)年寫的還多。除了咱老喻家、林家的先人(我媽林姓),還有我?guī)仔置靡鲇H離去的人……我問她怎么寫這么多?老媽把紙推過來,指著那些名字說:“都是一家人啊,把他們的名字寫上,先人們在那邊也能照拂著點。”燈光落在她的白發(fā)上,紙頁上的墨痕像一串連起來的線,把親疏遠近的人都攏進了“一家人”的圈子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管多忙,全家回農(nóng)村老家過中元,是比過年還不能破的規(guī)矩,兄弟們都要帶上全家回老家。</p><p class="ql-block">回老家的路越修越寬,可我們總像當(dāng)年走土路那樣,帶著滿心的盼頭。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幫老媽疊紙元寶、理袱紙。傍晚時分,我們把伏紙壘成塔,備上水飯、肉塊,點燃香燭,撕開紙錢開燒袱紙塔?;鸸庥持胰说哪?,看到燃燒后飛起的殘片,仿佛就是離去的親人就收到了后人的懷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只是近來,我總?cè)滩蛔》赋睿哼@袱紙,還能寫多少年?老媽今年八十多了,盡管手還不抖[強],我自己眼也開始花了;兒子雖聽話,卻總說“以后可以弄個電子的紀念冊”,可電子屏上的名字,哪有紙頁上的墨痕來得實在?孫兒聽得認真,可他長大以后,會不會還愿意蹲在伏在桌邊,一筆一畫地寫那些陌生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我忽然就不那么愁了。燒袱紙從來不是燒一張紙,是燒一份念想,是把先人的名字刻進后輩的心里,把一家人的根扎得深一點。只要還有人愿意聽那些故事,愿意寫那些名字,愿意在七月半的晚風(fēng)里,念一聲先人的稱謂,這脈念想就不會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以后的中元,我還要和老媽、和孩子們一起回農(nóng)村。竹筐里的袱紙會寫得更滿,火光會更亮,那些名字會在火光里輕輕“答應(yīng)”——我們都記得,一直都記得。</p><p class="ql-block">? 2025.08.3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