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月半節(jié)二三事</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們這兒，農(nóng)歷七月初二到十四的雙日子，統(tǒng)稱月半節(jié)，是亡人專屬的節(jié)日，“年小月半大”，比年都要看得重。上旬最為隆重，專祭還沒過月半節(jié)的新亡人。如果夢見親人沒有房住沒有衣穿生病，就會用紙糊房子、衣物，扯草藥，甚至有了紙手機(jī)、電腦，黃昏去墳前一起燒去，確保亡者在生者無法看見的新起點(diǎn)，開啟豐衣足食的新征程。十二、十四兩天為舊亡人過節(jié)，黃昏的村莊，輕煙繚繞，清風(fēng)徐徐，那是去來天國的郵車。</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八星期六。這個70多歲男人的家人至親，遠(yuǎn)些的頭天回來，用白紙包打上錢印的火紙、像寫信封一樣在“袱子”封面上寫收取者姓氏稱謂名諱，落上燒寄者身份姓名，中間有祝愿語，既是家書也是匯款單、快遞單。近點(diǎn)的早上趕到，兼顧上班、上學(xué)的人，過“月半節(jié)”最合適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閏六月初八，眾人將男人的亡妻簡樸而熱鬧地送上山。無論亡于何日，另一個世界的人會在農(nóng)歷月半節(jié)過生日。所以，對她來說，人間這一月抵了陰間一年，月半節(jié)一過就滿一陰歲，從新亡人變成舊亡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男人幾乎天天都坐在院壩邊，等妻子提一簍紅辣子、綠葉菜，從晚霞中的田園向自己靠攏。當(dāng)暮色收起最后一絲光亮，男人要等的人，不再走來。他像小時候在深夜里迷了路，不知道往哪里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初八的晨光爬上窗欞，兒媳們在廚房里忙乎。妻子的七個咸菜壇子一一被打開，泡椒的酸甜、霉豆腐的醇厚、豆豉的咸香在空氣中交織，她親手做的臘香腸、血豆腐、臘豬肉燉進(jìn)一口大鍋，這些味道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的門，恍惚間，系著各式圍腰、不同年齡的那個身影，端著熱騰騰的肉絲面條、番茄炒雞蛋笑盈盈的不斷閃現(xiàn)。</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新墳冒出幾株嫩草。袱子上署名的有親人，還有鄰居，共兩三百包。第一堆燒給陰間的管理者，第二堆燒給沒有家的孤魂，正份才是燒給亡妻的，以免半路攔截</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男人閉上眼，終于恨上今年夏天。氣溫躥到40多度，勤勞的妻子被大太陽撲倒，沒再講一句話，從ICU帶著氧氣瓶進(jìn)了家門才咽下最后一口氣，男人知道，她此生唯一的離家出走，必定要從回去把家和地看個夠。———我們這里，沒有氣息的人按規(guī)矩再也不能進(jìn)自家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靈堂設(shè)在堂屋，男人腦殼木木的，看了妻子一眼又一眼，真的像睡著的樣子。他沒什么事能插上手，也不太憂傷，任憑妻子的衣物被整理，生前痕跡一點(diǎn)點(diǎn)被擦掉。閉棺前負(fù)責(zé)調(diào)度整場喪事的總管強(qiáng)調(diào)不要把眼淚滴入棺內(nèi)，走的人才會坦然地走。</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這么快，她陪自己走了50多年？新媳婦變兒媳婦、妻子、嫂子、妯娌、舅媽、嬸子、伯母多重身份，低眉順眼努力當(dāng)好每一個角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剛成家的時間過得真慢啊。荒月借不到糧食的時候，圈里的豬像一只黑毛蟲，她哄著孩子躺在床上，在夜里等天亮，在白天等天黑，“豬草樹葉都扯光，把觀音土打硬往口里塞，拉不出來肚子脹成一面鼓，搞不好會出人命?！奔幢隳菢涌啵嘶啬锛易哂H戚，妻子從不舍得遠(yuǎn)離家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日子才開頭呢，土房子變水泥樓房，娃娃們拿月工資，大孫子在城里上班，退休回家的男人，每天看妻子把小院打扮成花果園?！安戎嚮牡牡蹲舆^來，算是偷來幾十年的神仙日子，我想陪你活到一百歲?！逼拮诱f過。</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土地下戶那年，妻子笑起來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兒。兩個人恨不得把床鋪搭在田里，力氣用了會再來，吃不完的糧食要靠汗水肥水實(shí)誠催出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妻子的衣物被移出門外，接著老屋（棺材）被十幾個壯漢徒手抬到地壩配八桌的兩根高凳上，屋里立馬有人合上大門，宣告這道門永遠(yuǎn)向她關(guān)閉。一個永遠(yuǎn)帶著笑臉的女主人無聲走了，人生之旅止于侍弄了50多年的菜園邊角，總管頗有文化，說亡人不知道會被生者會無限懷戀。每個人的終點(diǎn)都是回歸大自然</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抬棺人眼中，棺材是亡者的渡船?？偣苤笓]眾人用寬篾條綁緊棺材，綁好兩根主杠、四根子杠，立馬有16個勞力上前用手扶主杠，8個力氣大的漢子用肩抬子杠。鑼鼓、嗩吶和鞭炮齊鳴，一雙兒子面向抬棺者下跪三叩首謝恩。4人震天一聲吼，如顛花轎一樣將鋪著大紅毯子的棺材升3次，名為“升棺”?！袄衔荩ü撞模北仨毞€(wěn)當(dāng)中途不落地，意味亡者一路順風(fēng)，后人興旺發(fā)達(dá)。</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男人突然想起十八九歲新娘子被娶親娘迎、送親娘送進(jìn)門的情景，那時不再興大花轎。她臉紅嘟嘟的，兩根辮子油黑發(fā)亮，低著頭偷偷四下張望。那天，撮箕口三合院土坯房，小孩子如人來瘋，男人女人笑著打趣，喜慶得很。</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挺在前邊用肩抬子杠的兩弟兄都年過五十，承最重的力，算渡船的掌舵手。當(dāng)他們還是個孩子，眾親友抬著父親的“渡船”上陡坡險些后滑落地，便雙雙下跪在泥濘中，用五體投地的感恩，換來鄉(xiāng)親力量的爆發(fā)。從那以后，他們堅(jiān)持赴方圓數(shù)里抬棺謝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 人死如燈滅”。我們的鄉(xiāng)村開始倡導(dǎo)火葬樹葬，土家鄉(xiāng)村送行亡者和過月半節(jié)的繁復(fù)儀式可能日漸淡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月半的黃昏，紙錢的灰燼像枯蝶在墳頭盤旋、大地升起白色煙霧?；夭坏郊亦l(xiāng)的人，夜里，在遠(yuǎn)方的河灘、荒地，為故去的親人，捎去家書、匯款和快遞。男人不會在院子里再等滿一陰歲的妻子回來。月半節(jié)，塵世間的人們，似乎看見，永遠(yuǎn)無法當(dāng)面報恩的那些人，從輕煙和清風(fēng)手中一一接過家書、匯款單和快遞，歡呼雀躍后又潸然淚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