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一家父從軍抗日的一段軼事</p><p class="ql-block">這是父親與我講述的一段切身所歷。話里話外一腔深厚的悠悠情懷娓娓融入我的心靈，我體會著共鳴著，不禁想起陸游那 “位卑未敢忘憂國”的詩句。</p><p class="ql-block"> 一一題記</p> <p class="ql-block">這里所說的母子，一個是我父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一個是我奶奶的幺兒，也就是我的父親。我所要陳述的就是奶奶和父親他們這鄉(xiāng)村里樸實的母子倆一段關(guān)于“情懷”的故事！</p><p class="ql-block">我以為這就是一種情懷，一種庶民百姓樸質(zhì)的家國情懷！</p><p class="ql-block">奶奶出生于18世紀(jì)80年代末一個世代山民的家庭，嫁給了同樣出生于18世紀(jì)80年代末棈瘦干練從小失去父母的爺爺。父親出生于1926年10月，家里排行老五，是倍受爺爺奶奶寵愛的幺兒，一家人在天府西南邊緣青衣江畔一個名叫江嘴的偏僻小村莊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想著通過辛勤勞作過上糊口安寧的日子。然而在那川人奮勇出征的抗戰(zhàn)年代，爺爺奶奶，兩個老實巴交只知“一畝三分地”年過半百的普通農(nóng)村父母，卻以淳厚的父母之愛送子抗日。父親，一個正讀縣中初二的鄉(xiāng)村青年，放棄求學(xué)改變的夢想勇敢報名從軍抗日。他們把自己對“家國”兩字的樸素理解與真摯的民族情懷踐行為保家衛(wèi)國的義無返顧，讓作為他們子孫的我由衷地敬佩！由衷地自豪！也讓我深悟“母子連心”這一華夏民族耳熟能詳?shù)乃渍Z所蘊含的人性、科學(xué)與神奇！</p><p class="ql-block">那是上個世紀(jì)的1944年初，不滿十八歲的父親與應(yīng)征的同伴們在洪雅縣城各界民眾的熱烈歡送里堅定地登上了竹筏順流青衣江東進(jìn)，慷慨地奔赴抗戰(zhàn)前線。然而此時的父親既有少年的心愿終于得以實現(xiàn)的興奮，心底里也有幾縷隱隱而憂的愧疚！是對家對年愈半百父母難以言表的愧疚！</p> <p class="ql-block">父親的家在江嘴這近乎于刀耕火種的村莊里，爺爺?shù)恼焙投睾?、奶奶的勤勞和善良、村民們的酸楚和艱辛，深深地浸染著父親童稚的心靈。應(yīng)征從軍抗日是他十二三歲就萌生的念頭。作為只見過“簸箕大塊天”的農(nóng)村少年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但1939年8月19日日寇的飛機掠過老家上空，三天后聽著從樂山城出來逃難討飯的母女對日寇日機轟炸樂山的血淚控?，激發(fā)了少年父親強烈的同情和憤怒。后來一路輾轉(zhuǎn)考上了縣城的初中，校園里那偶爾響起的防空警報，那日寇在華夏土地上肆虐的暴行不斷傳來的消息常常促進(jìn)著激昂著父親心底的家國情懷！</p><p class="ql-block">在湘，滇、桂、黔被日寇大舉進(jìn)攻的緊張形勢下，1943年10月的一天，班主任周老師宣讀著一份報紙，鼓勵同學(xué)們響應(yīng)“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知識青年從軍”抗戰(zhàn)的號召。父親又反復(fù)閱讀著這份報紙，吟誦著于佑任先生的《青年從軍歌》，憤怒著日寇的喪心病狂，敬佩著前線將士的英勇奮戰(zhàn)，父親熱血沸騰，當(dāng)晚是徹夜難眠，第二天便勇敢地走進(jìn)校長辦公室毅然報名應(yīng)征抗日遠(yuǎn)征軍。父親帶著校長對他們這群弟子的肯定和表揚，懷著忐忑的心情興致勃勃地回家報告爺爺奶奶，希望能得到雙親的答應(yīng)和支持。只知在家鄉(xiāng)這塊方寸土地里埋頭勞作的爺爺奶奶得知他們疼愛的幺兒已然報名要出遠(yuǎn)門從軍，并且是面對窮兇極惡的日本鬼子，那十二萬分的擔(dān)心自然就表露出來，爺爺說:“兒啊，那戰(zhàn)場上槍炮可是不長眼的哦！”父親理解自己父母的擔(dān)心，但父親內(nèi)心的那份決心和堅定是不可動搖的，此時此情只好敷衍著爺爺奶奶說，能不能批準(zhǔn)還說不定呢！</p><p class="ql-block">在等待應(yīng)征通知的三個多月里父親也沒閑著，而是在大伯的介紹下離開家積極投入到組織的抗戰(zhàn)工作中。第二年的一月，便接到通知要父親即刻到兵役科報到集訓(xùn)出發(fā)。離家三十多里，加之爺爺奶奶之前的顧慮，父親準(zhǔn)備“生米煮成熟飯”再說，就沒及時回家告知爺爺奶奶，但這事一直在父親心里懸掛著。父親在縣城組織的熱烈歡送中，看著其他同伴與親友們的呵嚀告別而他卻只有同事相送，還是有些心酸。但父親仍然邁著沉重而堅定的腳步從青衣江邊的碼頭登上竹筏，在冬天的寒風(fēng)里開始了從軍之旅。竹筏離開碼頭漂過緩水沖過險灘，兩岸壯美的錦繡山河一幕幕掠過，前方的家隱約入眼，父親的心愈發(fā)不安了，爺爺奶奶那漸老的身軀，那企盼的眼神總浮現(xiàn)在父親眼前，想著父母的養(yǎng)育、想著父母的艱辛、想著父母的牽掛，父親內(nèi)疚了難過了，不辭而別也算是不孝吧！但從軍抗日事大啊！此時父親就只希望能在老家的江岸上看到爺爺奶奶的身影，那怕是給他們揮揮手也好。父親仔細(xì)地注視著，注視著江岸那些熟悉的田野，注視著江邊那條熟悉的小路，然而父親還是失望了！沮喪之際，父親偶然看到在江邊洗菜的家族三嫂，象是看到了“救星”，便扯開嗓門：“三嫂，三嫂唉！我是舫濤小弟，請你快回去告訴我媽，說我當(dāng)兵去了，是上前線打日本鬼子的遠(yuǎn)征軍！”。三嫂大聲答應(yīng)：“聽見啦，兄弟，我就去”，果然，她馬上端起菜就往家跑。盡管帶了口信，讓父母知道了自己的去向，但父親還是很后悔沒能親口告訴父母，沒能親耳聆聽父母殷殷的囑咐，父親相信父母還是會理解自己會支持自己的！</p> <p class="ql-block">此時父親只希望所乘的竹筏慢一點，慢一點！然而家門前的這段江面靠近接連的兩道險灘，水流湍急，一會兒老家就將隱沒于眼簾，父親睜大著滿含淚水的眼睛專注著通往家的那條小路，深情地凝望著這個從小長大的村莊。那種遺憾和失望折磨著內(nèi)心，遙望著，期盼著，只希望奇跡能出現(xiàn)。模糊中，父親留戀的眼神發(fā)現(xiàn)江北岸的小道上有一個黑色的身影在江邊小路上快速奔跑著，那步履那身形是多么的熟悉！那分明就是他敬愛的母親。父親趕緊使勁地向奶奶揮手，使勁地高喊“媽！媽！”希望奶奶能看見，能聽到！可奶奶那有那么好的眼力，可那深情的呼喊還是淹沒于奔騰的濤聲！</p><p class="ql-block">筏過兩灘水流漸緩，父親的眼簾里仍然在晃動著奶奶急促奔跑的親切身影，也許這就是母親的送行，是他們母子特殊的告別！</p><p class="ql-block">竹筏在離家十余里的木城鎮(zhèn)停靠暫息，要將順便稍帶的貨物交給商家。木城鎮(zhèn)在那時是青衣江這條黃金水道上下游著名的水碼頭，是沿江一個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橫渡的往來、店鋪的忙碌、沿街的吆喝，好不熱鬧。但父親卻心不在焉，茫然地望著岸上熙來攘往的人群，突然父親眼前一亮僅發(fā)現(xiàn)了奶奶，正繞著擁擠的人群，往他們?？恐穹さ陌哆吪軄怼８赣H喜出望外，差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自己的母親么？自己年過半百的母親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母親怎會有這樣的奔跑能力？可那正向竹筏奔來的的的確確就是母親啊！要知道從家到木城竹筏漂流也就半個多小時，但旱路卻有十余里，步行至少需要半個多時辰??！</p><p class="ql-block">這十余里的旱路可不是一條平坦大道。老家地處青衣江和一條叫安溪河的交匯處，猶如半島，又形似魚嘴，且村民大多姓江，故名江嘴。家門前的灘名便叫江灘，青衣江瀉過江灘兩百米就來到了一個約九十度的急轉(zhuǎn)彎，因為一座名叫“觀音閣”的大山橫亙在這，阻擋江水的懸?guī)r峭壁叫“猴子巖”意即猴子才能攀爬，在這里急流與巖石撞擊猛烈，形成約十多米的深水坨加之水黑浪惡咆哮嘶吼，村民們稱此處為“綠蔭沱”，巖沱相觸處劈出一條亂石嶙峋約尺余帖巖踏水的崎嶇小路，這便是一條鄉(xiāng)親們趕木城拉纖繩的生計之路。盡管這條路因為奔家人的生活奶奶沷涉過無數(shù)次，但對于年過半百的奶奶來說仍然是充滿了坎坷的艱險，畢竟今非昔比！如此難行之路奶奶居然能與父親所乘水上漂流的竹筏幾乎同步到達(dá)，真令人難以值信！是什么樣的信念讓奶奶爆發(fā)如此超能？是什么樣的意志讓奶奶戰(zhàn)勝這追趕之路的重重障礙？</p> <p class="ql-block">此刻的父親心潮泉涌，飛快地從竹筏上跳到了江岸，跑到奶奶的面前：“媽，媽媽！你怎么硬是跑來了？這么遠(yuǎn)，這么快”，父親扶著奶奶坐在一塊長方石頭上。此時的奶奶取下頭上浸潤了的青色包頭紗巾，已顯花白的頭發(fā)正散發(fā)著熱氣，臉上還淌著豆大的汗珠，還沒有韻凈的喘息仍然掩不住藏在心底“總算趕上了”的欣悅。</p><p class="ql-block">父親說：“媽！你這樣蠻跑，要是我們的竹筏不靠岸，你不就白跑了嗎？”，“白跑也要跑，這是為娘的心愿！就是看不到你，也要到河坎上送你一程?！蹦棠踢呎f邊抹眼淚?！澳惆盅缓茫瑏聿涣?，要我記倒給你說，打仗時要機靈點，勇敢點，別讓小鬼子小看了”，“是我不好，媽，沒得到你和爸的同意，我就跑了，是我這當(dāng)兒子的沒盡孝道，媽，對不起，原諒我吧！”父親傷心地流出了眼淚。“兒啊，你不該呀！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私自就走了??！唉！現(xiàn)在說這些有啥用哦！你已經(jīng)穿上了軍衣，吃了公家的飯，用了公家的錢，你是要去打日本鬼子，為娘也不能攔你了，你就放心去吧，到了部隊，寫封信回來報報平安，為娘就放心啰！”聽著奶奶這么明世暖心的話語，父親踏實了，情不自禁地說：“媽，你真是我的好媽媽！等我們打跑了日本鬼子，再回來報答你和爸的養(yǎng)育之恩！”說著，父親跪到了母親的腳下，頭靠著母親的膝蓋，大哭起來?！皟豪?！別這樣，別哭！這樣娘的心理難受，快起來，??！”奶奶把父親從地上拖起，用她的圍腰帕擦著父親的眼淚，而她自己的兩行熱淚卻滾動在風(fēng)霜的臉上，奶奶用手掌抹了一下淚眼，突然問道：“你們同去的一共有多少人？”父親說：“51個”?！昂?，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父親正疑感著，奶奶已跑到了街口一個食店。一會兒便端來一大筲箕凍粑對父親說：“把這些凍粑端上筏去，每人兩個，送給和你一起的兄弟，天氣冷叫他們趁熱吃！”父親趕緊照著奶奶的吩咐把凍粑散給了兄弟們，大家都很高興，熱漉漉的凍粑在冬季的寒冷中溫暖著這群熱血的年輕人。好多還站起來向奶奶揮手致謝。此時奶奶滄桑的臉才露出了舒展的笑容！我想奶奶一定是把這群年青人都當(dāng)著自己的孩子，她那么大方地從拮據(jù)的口袋里掏出辛苦的錢來送的僅僅是那一百多個凍粑么？</p><p class="ql-block">竹筏快開了，父親趕快跳上岸把空筲箕交給母親，母子將別，此刻，父親萬語在喉卻只說了一句：“媽，在家別太勞累，回家時慢一點，讓爸爸放心，保重身體等我回來”，而奶奶雖然依依不舍，還是艱難地堅定地松開了緊握著兒子的那布滿老繭的雙手，只是微微地使勁地點了點頭！</p><p class="ql-block">又該出發(fā)了，父親跳上竹筏，而奶奶仍提著空筲箕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父親上筏的身影，注視著離岸東去的竹筏！父親移到筏尾不斷地向奶奶揮著手，漸遠(yuǎn)的竹筏模糊著奶奶的身影，也模糊著父親的身影，直到都望不見望不見……真不知那時的奶奶在那寒冬的碼頭上會站立多久！會眺望多久！奶奶是在擔(dān)心么？奶奶是在祈禱么？奶奶的心會伴隨著兒子去遠(yuǎn)行去轉(zhuǎn)戰(zhàn)去捍衛(wèi)么？</p><p class="ql-block">一個是樸質(zhì)慈愛的母親在這家國危難的時候毅然送別自己的兒子從軍抗日，一個是義無反顧的熱血青在這國家危難的時候毅然投筆校園從戎抗日。我想這不正是三百多萬川軍出川浴血的一個情景么？這不正是普通百姓的民族情懷么？這不正是“匹夫有責(zé)”的注解么？這不正如那《我們在太行山上》的歌詞“母親叫兒打東洋”的現(xiàn)實寫照么？</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謹(jǐn)獻(xiàn)給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p> <p class="ql-block">后記：以前的父親基本沒說過他的青年，晚年了父親才偶爾與我回憶起他那塵封在心底的這些故事。父親的回憶平靜而清晰，深情而無悔。聽著聽著，我似乎身臨其境，我特別感慨特別理解。父親當(dāng)年從軍抗日那是熱血、是情懷、是壯舉！我由衷地敬佩由衷地?zé)釔壑夷腔磉_(dá)進(jìn)取心懷愛憎的父親！</p><p class="ql-block">對于父親，歷經(jīng)的歲月是難忘的，人生的滄桑已讓他厚重，更讓他積極、樂觀、豁達(dá)！父親無愧于青春的熱血、欣慰于教壇的耕耘、盡心于子女的成長，傾情于甘苦相隨的妻子、充實于晚年生活的舒展！父親的人生雖然有憾但卻是無愧的！</p><p class="ql-block">2018年5月，一個“關(guān)愛抗戰(zhàn)老兵”的組織給父親送來了一枚“抗戰(zhàn)勝利73周年紀(jì)念”章，一件黃綠軍呢大衣和慰問信慰問金?！翱箲?zhàn)老兵”身份的確認(rèn)，父親很是高興！珍藏著這份曾經(jīng)和無悔，珍藏著這份榮譽的付出和欣慰，父親以93個春秋跨過兩個世紀(jì)，在我退休之年的五月瀟灑地遠(yuǎn)去了，但父親的人生態(tài)度生活理念一直潛移默化地感染著我，對于如今已是桑榆歲月的我，無疑就更是一種鼓舞！一種力量！一種引領(lǐng)！</p> <p class="ql-block">文中國畫山水圖皆為家父遺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