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i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28, 128, 128);">文丨蔡崇達；誦讀丨唐卯</i></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回憶二 </b><b style="font-size:20px;">海上土</b><b style="font-size:15px;">④</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講了許多鬼魂被困在人間的原因。她說：你看，這么多人到死還過不去的坎，對我這個又老又臭的神婆，對你這個又小又無知的孩子來說，是不是挺搞笑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不覺得搞笑，因為，我那時候心里在想：我爺爺、我奶奶、我阿母的故事，包括我未來的一輩子，講出來，被另外的人聽了，會不會也挺搞笑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神婆說，她就這樣偷聽了幾十年鬼的故事，但從來沒和鬼開口說話，而她沒想到的是，第一個和自己說話的鬼，是自己的丈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神婆說，她一直在想，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披上現(xiàn)在這身命運的。她把自己的記憶找了又找，后來覺得，或許是因為她生下了一個兒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生下兒子那天，丈夫討小?；貋?，手上都是黏稠的海泥，他把手洗了又洗，這才敢抱。一抱，就不舍得放。她看著高興，然后就自己念叨了：皮膚那么白嫩，哪像以后要去海邊討生活的人？手指那么長，明明是拿筆的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就隨口這么一說，她丈夫先是很高興，說：就是就是，咱兒子就是和咱們不一樣。然后就突然不吭聲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過了一段時間，她丈夫和她公公一起來找她，說，他們決定要賭一次，討一次大海。他們說，南洋恰好有商人來定了一批布料，他們算過，押運一趟往返，扣去租大船的費用，還能掙個幾百兩。幾百兩什么意思？神婆說，當(dāng)時她丈夫這么問她，她還沒答，丈夫自己先答了：咱們就可以算不那么窮的人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那么窮的人家能干嗎？也好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丈夫回答：可以把兒子送去學(xué)堂上學(xu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去學(xué)堂上學(xué)可以怎么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丈夫回答：就可以不用像我們一輩子浸在海水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丈夫還說：其實咱們祖上原來也是個什么大學(xué)士，逃到這來的。來到這里后，咱們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都忘了，咱們是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那神婆是不信的，因為家里實在沒有什么大學(xué)士的痕跡。但她丈夫信，她公公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要出海的那天，也好才知道，這次討大海真是一場豪賭。上船的不僅有她丈夫和公公，還有她公公的兄弟以及兄弟的兒子。她算了算，夫家這邊，除了一個腿腳不便的堂哥，全家族都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其實心慌過，也動過念頭想攔，但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攔得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是站在大普公廟旁邊的那塊崖石上，看一整個家族出海的。那神婆說，也是直到那天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入?？谀菈K大崖石上，立了高高低低一二十個人形的石頭；她以前沒注意，那天她看到了，才發(fā)現(xiàn)那些石頭真像一個個人。她當(dāng)時還好奇地想靠近去看看，她婆婆趕緊喊住她：離遠(yuǎn)一點，那都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頭，靠太近，晦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一聽，嚇得趕緊跑。回來就趕緊不斷洗手，反復(fù)回想，自己到底摸了沒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丈夫說的，這一來一回，估計三年。但她的兒子會爬了，會走了，會咿咿呀呀地學(xué)說話了，她丈夫還沒回。</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些日子，她心慌了就去鎮(zhèn)上到處走，窩在不同地方聽不同的鬼自說自話。她是想過，說不定找鬼打聽，鬼能知道點什么，但她還是沒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想著，如果丈夫變成鬼了，它肯定會回家，回來肯定會難過地自說自話，她肯定會聽得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她不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三年過去了，無論以人的樣子，還是以鬼的樣子，丈夫都沒回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第五年吧，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會跟在她屁股后面去買菜了。那天她剛買菜回家，就聽到有聲音在說著：我不應(yīng)該離開我妻兒的，我不應(yīng)該離開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先是哭了，才想到要趕緊找，確定下眼睛會不會看得到，如果眼睛看得到，自己的丈夫就是活著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循著那聲音，找到自己的房間，真真切切聽到那聲音在說話，但她沒看見人。她想，自己的丈夫會不會調(diào)皮，躲到床底下了。她趴下往床底看，沒有。她想，會不會躲到了衣柜里。兒子不知道為什么在廳堂哭了，婆婆抱著他進來找也好，看她滿眼淚水，笑著問：你想你丈夫我兒子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好搖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想了想，突然也哭了：難道他不在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好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丈夫的鬼魂回來整整一周，還不是神婆的也好，還是沒和她丈夫說話。這一周，她的丈夫一直重復(fù)著那句話。她就扛了三天，實在扛不住了，帶著被褥跑到廂房去睡。但那聲音太大了，一直在整座房子里回蕩。她聽得實在難受，就背著自己的兒子到小鎮(zhèn)上去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小鎮(zhèn)，鋪天蓋地的有海浪聲、風(fēng)聲和一個個人的聲音，以及，只有也好知道的，一個個鬼魂重復(fù)的講述。她漫無目的地背著兒子，在小鎮(zhèn)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晚上才回去?；氐郊遥柯犠约赫煞蛑v述一遍，心就擰一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婆婆覺得她是生病了，先請來了醫(yī)生。沒用。又請來了神婆。婆婆請來的神婆一走進屋子，一看到失魂一般的也好，氣呼呼地說：閨女，你都知道的，你開口問吧，這是你的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神婆一分錢沒收就走了。婆婆陪著神婆出去。也好的兒子在睡覺。也好開口了。話還沒說出來，淚水先潺潺地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終于說了：我知道你死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丈夫的鬼魂聽到也好的話，安靜了一下，估計是愣了，然后，就號哭起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婆婆回來之前，也好已經(jīng)大概知道了丈夫他們討大海的遭遇：本來一切都很順利，船快開進臺灣海峽的時候，其中一個族弟說，聽說臺灣的高雄那里來了一些商人。那時候的臺灣高雄，很多外國商人，很多外國貨，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那邊也有倭寇?？赡苁琴I的東西太多了，大家吹噓的嗓門太大了，他們裝好貨品，準(zhǔn)備第二天起航回家，結(jié)果當(dāng)天晚上就被割喉了。讓神婆覺得憤怒的是：她丈夫已經(jīng)當(dāng)鬼了，還不知道，到底是哪群倭寇割了他們的喉。因為，那群倭寇都戴著鬼的面具，而且搶完就開著船走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自己當(dāng)了鬼竟然還是沒法知道仇人是誰，你說鬼有多窩囊——也好說到這個地方的時候，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生了氣，吐了口痰，再繼續(xù)往下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丈夫的鬼魂，把故事從下午講到晚上。她做飯的時候，聽著；洗碗的時候，聽著；給婆婆打洗腳水的時候，聽著；哄兒子睡覺的時候，聽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聽到其他人都入睡了，自己丈夫的鬼魂也講完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好說：我都知道了，那你走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丈夫的鬼魂說：我不走。然后，又繞回原來的那句：我當(dāng)時不應(yīng)該離開我的妻兒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