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拓印，這項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技藝，能夠精準地將金石器物上的圖案與文字，復拓于宣紙之上。它融合了紙張與石墨的精妙，既蘊含著書畫的雅致韻味，又透露出對歷史文化的深刻詮釋。</h1>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一、碑文拓印記</span></div> 處暑之日，天氣依舊酷熱。清晨，吳慶勝老師發(fā)來信息：“早上九點半左右，一同前往孫店涌泉觀音院拓碑?！边@可是我們一個月前就約好的事。吳老師是浙江頗有名氣的拓印名手，他是平陽縣城人，長期定居杭州，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文博學院，如今在良渚博物院任職。他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曾師從浙南名家張鵬翼以及海上名家潘良楨等先生，其作品入選過國家級書法展。<br> 我提前抵達了涌泉觀音院。向住持釋智說明來意，住持熱情地說：“若需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中午可在寺院用餐。”想到每次來寺院都能受到熱情款待，心里滿是欣慰。<br> 九點半，吳慶勝準時從平陽趕到了寺院。初次見面，只見他身材高大，肩上背著一個長長的塑料圓筒，雙手各拎著一個布袋，渾身散發(fā)著文藝的氣息，和我想象中的模樣如出一轍。<br> 我上去跟他打招呼，說：“吳老師，讓我?guī)湍嵋粋€袋吧？”吳老師微笑著回應(yīng)：“不用了，包不重?！庇谑牵?guī)е麃淼酱笮蹖毜钜粯堑暮箝w，一看到后門邊立在地上的《涌泉觀音院藥師寮記》石碑，吳老師立刻放下身上的工具，伸手撫摸著，然后低下頭，從上到下仔細巡視了一遍，遺憾地說：“這碑還是二十年前的那種樣子，只是碑面被涂了清漆，可能會對字的筆畫產(chǎn)生輕微影響。還有石碑鑲嵌在木架時，邊寬留白不夠，會影響拓印的整體美觀?！?lt;br> 這些專業(yè)術(shù)語對我這個門外漢來說有些陌生，但又似乎感覺很有道理。于是，我換了個話題，說：“吳老師，要不要先參觀一下涌泉寺的布局和環(huán)境？”吳老師毫不猶豫地回答：“不用了，我們今天的任務(wù)就是拓碑?！闭f著，他便打開隨身攜帶的布袋，將所有工具都放在地上。<br> 這時，龍港市政協(xié)和文史委員歐陽玉慧也駕車來到了寺院。他是吳慶勝的老朋友，得知消息后，立刻趕來作陪。簡單寒暄后，吳老師便正式開始了他的拓碑工作。<br> 吳老師先從布袋里拿出一瓶用礦泉水瓶裝著的液體。他告訴我，這塊石碑表面干凈，無需清理，于是直接用他自己調(diào)配的拓印水涂底。這種拓印膠液在拓片制作中主要用于增強紙張的黏附力，提升細節(jié)呈現(xiàn)效果。它能讓宣紙更好地貼合石碑表面，特別是在凹凸紋理處形成均勻附著，增強紙張韌性，使紙張在捶拓時能更緊密地嵌入器物紋路，避免捶拓時紙張移位或破裂，從而提高拓印圖案的清晰度，干燥后還會形成透明薄膜。<br> 吳老師把拓印水倒在器皿中，用大刷子均勻地涂在石碑上，就好像在少女的臉上抹了一層淡淡的妝。過一分鐘，他伸手取出塑料筒里的宣紙，整齊地覆蓋在碑體表面，然后用柔軟的毛巾輕輕把宣紙壓在碑體上。瞬間，膠液就濕印在了宣紙上。接著，他用軟毛排刷從上到下刷了兩次，再用棕刷對個別沒有濕潤透的字逐個拍打。偶爾會出現(xiàn)拍打過重而產(chǎn)生的小破點，我心里暗自擔憂：“完了，要不要重新來？”只見吳老師鎮(zhèn)定自若地用手指把小破點按平，繼續(xù)拍打旁邊的字。不到兩分鐘，重新拍打小破點，竟然完好無損，看來這拓印膠液的貼合度確實很強。再接著，他用一個綢布包進一步敲打，這時，整張紙張嵌入碑面凹槽，形成了立體的文字肌理，所有文字都清晰地顯露在宣紙表面。<br> 三十多分鐘的敲打，讓吳老師額頭冒出些許汗滴。這時，旁邊的小師父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吳老師婉言謝絕：“我已經(jīng)帶了茶水，能不能幫我找一張矮凳子和一張可以鋪在地上的紙箱或者薄膜，接下來我需要坐著施墨定形?！甭犃藚抢蠋煹脑挘煾格R上找來了一張矮木凳和一張大的紙箱。<br> 休息了五分鐘，吳老師便開始了拓碑的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施墨定形”。只見他又從另外布袋里拿出幾個大小不一的綢布包、墨汁和一個表面黑黑的乒乓球板。他熟練地把墨汁涂在大的綢布包上，再用小一點的綢布包跟涂了墨汁的大綢布包摩擦幾下，然后用小綢布包朝著碑面的宣紙表面均勻拍打，拍打順序是從中間以旋轉(zhuǎn)手法向上下左右擴散。剛開始他坐在矮凳子上，往上拍的時候就站起來，往下拍的時候又坐在地上。這樣重復多次，直到墨色均勻地覆蓋在宣紙上，能夠清晰看見黑白分明的文字。最后，吳老師緊貼著石碑，認真觀察宣紙上文字的模樣，感覺比較滿意后，才微笑著停下手中那黑黑的綢布包。<br> 雖然在室內(nèi)有空調(diào)呵護著，但將近兩小時的拍打工作，還是讓吳老師的額頭冒出了一顆顆汗珠。休息了三分鐘，確認墨跡完全干燥后，吳老師用他那寬厚的大手，自上而下緩慢地剝離了黏在石碑上的宣紙——一張完整的，散發(fā)著濃濃墨香的拓片展現(xiàn)在眼前。<br> 時已中午，在釋智相住持的邀請下，我們?nèi)嗽谒聫R享用了一頓可口的齋飯。席間，我請吳老師談?wù)勅嗄暄芯繒ê屯赜〉母惺?。他不假思索地告訴我，他是一名金石研究的捶拓者，足跡遍布省內(nèi)外，他說一碑書法的傳承離不開書丹、刊刻與捶拓，上墨薄如蟬翼，字口清晰，才不負書丹、刊刻之功。<br></h1>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二、同門師伯的故事</span></div> 《涌泉觀音院藥師寮記》是楊悌晚年的作品，石碑高97厘米，寬55厘米，全文584字，正文17行，楷書陰直刻，列入龍港市文物保護點。楊悌出生于張家堡的書香門第，1906年留學日本，回國后考取法政科舉人，授七品京官。民國易幟，先后任寧波檢察廳檢事長、臨安知縣、省參議會參議員、上虞縣知事和蕭山縣法院院長等職，是溫州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書法家，文章著作頗豐，書法獨樹一幟。<br> 關(guān)于吳慶勝與楊悌的家世淵源，他說祖父吳立三是溫州著名學者劉紹寬的門生，與楊悌、張鵬翼二人往來甚密。張鵬翼的書法風格，深受同門師兄楊悌的影響，而吳慶勝在書法上則師承浙南書法大家張鵬翼，因此對楊悌這位師伯的書法作品極為敬仰。近年來，楊悌的裔孫楊仿仿與吳慶勝有所交集，并請他在方便之時，去拓印其祖父楊悌的碑文。<br> 吳慶勝透露，楊悌的書法曾受到偽滿總理鄭孝胥的啟發(fā)，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張家堡后倉與鄭孝胥之間的種種往事。楊悌的二叔楊鏡澄與錢塘的吳慶坻（光緒十二年進士，歷任四川學政、湖南提學使、政務(wù)處總辦）交情深厚。1902年，楊鏡澄因病離世，吳慶坻為其撰寫了《楊君仲愚墓志銘》，并請同鄉(xiāng)鄭孝胥親自書寫。吳老師還提到，是他發(fā)現(xiàn)了這塊墓志銘并進行了拓片。<br> 通過近年來的文史研讀，我還發(fā)現(xiàn)了鄭孝胥與楊悌之間的其他淵源。鄭孝胥與金鄉(xiāng)的殷鴻疇是姻親，殷鴻疇的長女嫁給了鄭孝胥之子鄭垂，而殷鴻疇的五個兒子中，有四個曾在張家堡后倉求學，這也無形中拉近了楊悌與鄭孝胥的關(guān)系。<br> 1922年7月9日，鄭孝胥在日記中寫道：“昨日，王孚川來訪，提及溫州平陽的楊子凱，去年為陸榮廷推算命運，稱其自手握兵權(quán)五月起運，往后將有十五年大運；又為徐世昌推算，預(yù)言其必將失敗?！蓖蹑诖赐跬P，是楊悌的摯友。<br> 1923年，經(jīng)同鄉(xiāng)陳寶琛推薦，鄭孝胥得以進入故宮，任懋勤殿行走，不久便升任偽滿總理內(nèi)務(wù)大臣。同年，楊悌也頻繁往來于京師靈境寓廬，向末代帝師陳寶琛請教作詩之道，并在其《感舊八絕》中留下了“孤忠猶署義熙年，人海茫茫此大賢。毓慶宮前風露冷，蒼松翠柏自參天”的詩句。<br> 1931年，楊悌看不慣時局混亂和官場腐敗，毅然辭去官職，回到老家過上一個傳統(tǒng)士大夫的隱居生活。他成為一名虔誠的佛教徒。次年，他拜僅比他年長一歲的炎亭僧為師，學習佛法，自稱佛門弟子。晚年時，他每日早課誦念《金剛經(jīng)》，過著素食布衣的生活，參悟佛理。凡有名剎古寺請他撰寫碑記、文字，他都欣然應(yīng)允，不惜耗費大量時間親自撰寫，不圖回報，連潤筆費也拒不接受。1947年，炎亭僧請楊悌為涌泉觀音院的藥師寮撰寫碑記，楊悌親自撰文書寫了《涌泉觀音院藥師寮記》，為龍港的歷史文化留下了經(jīng)典之作。</h1> <h1><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inherit;">三、岳父師兄的往事</span></div> 我和吳慶勝老師的認識源于他的岳父姜玉銘先生。兩年前，為收集楊奔先生的相關(guān)資料，我前往蔡家處拜訪了姜先生的兒子姜玉銘，姜巖生是楊奔先生學習塑佛技藝時的老師。后來我才得知，吳慶勝竟是姜玉銘的女婿，于是我也給吳慶勝講述了他夫人的爺爺姜巖生先生與楊奔在涌泉觀音院留下的那一段動人故事。<br> 1932年，炎亭僧受涌泉觀音院空德住持之邀，離開麥城圣菜池，出任該寺新住持。為弘揚佛法，炎亭僧憑借自身威望，歷時四年，陸續(xù)建成了山門、金剛殿、地藏殿和藥師樓等建筑。炎亭僧乃得道高僧，他秉持《藥師經(jīng)》宗旨，心懷窮苦百姓，救死扶傷，免費為病人治病，緩解他們的痛苦，為眾生帶來希望，盡顯佛教的大愛精神。因此，人們尊稱他為“圣僧”，諸多名人也對他崇敬有加。在家弟子中，除楊悌外，還有陳筱垞、湯國琛、王理孚、陳蔚、陳倬甫、呂融等地方賢達；親傳出家弟子有西震、西慈、西玉等數(shù)百人。<br> 新建的寺院自然要塑很多尊佛像，負責塑佛的師傅便是滬山蔡家處的姜巖生。1936年，年僅15歲的楊奔拜姜巖生為師，學習塑佛。楊奔天資聰慧，很快便掌握了繪畫技巧。他在塑佛之余，還利用休息時間讀書，因而深受老師和住持的喜愛，還與炎亭僧結(jié)為莫逆之交。<br> 1939年，楊奔結(jié)束了三年的塑佛學藝生涯，在楊仲堅老師的推薦下?lián)蜗删有W代課老師，此后他便一直投身于教育事業(yè)。1948年下半年，在大羅山山洞修行的炎亭僧，因研修《楞嚴經(jīng)》遇到困惑，便托人帶信給剛從寧波回到溫州城區(qū)城南小學教書的楊奔，請他到大羅山為自己解惑。楊奔接到信后，立刻趕到大羅山，找到那個山洞，陪伴炎亭僧一天一夜，用自己淵博的知識為他解答了《楞嚴經(jīng)》研修中的困惑。<br>解放初期，炎亭僧回到家鄉(xiāng)炎亭，在小海島上搭建草廬居住。臨終前，他對小徒弟西玉說：“若有一日見到楊奔，叫他來看看我。我走了，只留下這些樹木。”<br> 20世紀80年代，楊奔前往涌泉觀音院，問西玉：“尊師還留下什么遺物？”西玉說師父只留下一句話：“你知道他來去都無牽無掛。只有一回出定，念了兩句偈語，讓我轉(zhuǎn)告你，就是‘無云遮山頂，有月映波心’。”<br> 楊奔于是前往炎亭的孤島，看了那些樹和石頭，寫下“存亡慣見渾無淚，鄉(xiāng)井難忘尚有心”。為了紀念這位昔日的忘年之交、得道高僧，他還寫了《炎亭僧》和《大羅山頂》兩篇文章。<br> 而楊奔與姜巖生的師生情誼，也隨著歲月不斷延續(xù)。姜巖生的兒子姜玉銘在《邈遠的星》中這樣描述：楊奔13歲時，就戴著一頂紅色紗帽，拜20歲的父親為師。他畫畫雕刻十分認真，而且一有空就埋頭看書，非常專注。20世紀40年代，楊奔把自己在寧波寫的第一本著作《描在青空》寄給老師，并題簽道：“闊別多年，天各一方，翹首天南，不堪延想。……近來寒暑不常，希自珍慰……邇來流落甬上，如不死，猶可晤也?！?lt;br> 1962年舊歷年底，姜巖生在平陽回家的輪船上與闊別二十多年的楊奔重逢，他提到了兒子姜玉銘愛好文學的事。楊奔對老師說，春節(jié)寒假一定在家，可以讓姜玉銘前來學習。1963年春節(jié)，姜玉銘第一次來到張家堡，見到了從小心目中的名人。中飯后，楊奔帶他上閣樓，一邊閱讀他的一小本詩篇《小草集》，一邊指點講解，并在灰色的手稿上用紅色圓珠筆逐句批注。接著，楊奔對他說下午有事，讓他一人繼續(xù)在閣樓里讀書寫作。在閣樓里，姜玉銘發(fā)現(xiàn)了楊奔自制的筆記本“游思”，里面有他的360篇小品散文……<br> 20世紀70年代初，楊奔在麻步中學教書，回家的時候特意去過幾次姜玉銘工作的滬山學校，與他交流文學知識。楊奔雖然是父親當年的徒弟，可姜玉銘總是尊稱他為楊老師，這不僅是對楊奔深厚的文學功底的敬佩，更體現(xiàn)了這對父子與楊奔幾十年情感的深厚積累。<br> 作為姜家的女婿和第三代子弟，吳慶勝與楊奔先生延續(xù)了父輩們深厚的情誼。楊奔晚年一直致力于蒼南的歷史文化研究，作為書法和拓印愛好者的吳慶勝，自然經(jīng)常得到楊奔先生的指點，這也是他此次來涌泉觀音院拓印的原因之一。<br></h1> <h1> 拓碑的任務(wù)已然圓滿結(jié)束，我陪伴著吳老師一同領(lǐng)略了涌泉觀音院的風貌。在我看來，這一紙拓片已經(jīng)清晰地把碑文呈現(xiàn)在宣紙之上，它所記錄的，可不只是簡單的文字和涌泉觀音院的歷史，它更凝聚著三個家庭、三代人之間那難以割舍的深厚情誼……</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