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b>檐下守護 亦是遠方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馮清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今晨,我像往常一樣給99歲高齡的母親擦臉,指腹觸到她眼角新添的細紋,淺淡卻分明,抬眼再看,她顴骨上的皮膚早已沒了往日彈性。我伸手攏了攏她額前的白發(fā),目光無意間掃過地面,發(fā)現(xiàn)母親床頭柜上的舊影集掉落在地板上,攤開的頁面里,是我退休前,在農場辦公大樓前站最后一班崗時的留影,胸前工作牌別得端端正正,笑容里藏不住對未來的期許。我輕輕拾起影集,一沓泛黃的紙頁從縫隙滑落,是我退休前擬好的旅行攻略。三張稿紙上寫滿了退休后背起相機走遍天涯的計劃——去北方拍林海雪原的壯闊,去泰國看安達曼海的澄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推著母親走向客廳,窗外飄來蔥花混著花生碎的香氣,裹著街坊熟稔的吆喝聲,嘉積老街的早市開始熱鬧了。我透過窗戶望去,賣海南粉的阿姩推著漆皮斑駁的小車走過,竹籃里的配料晃出淡淡的香;樓下商鋪卷簾門“嘩啦”拉起,老板捏著半塊包子,笑著與鄰居點頭問好;穿校服的孩子攥著零錢往早餐攤跑,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噠噠”響。這熟悉的煙火氣漫進屋里,我才驚覺:守著母親、伴著老街,竟已走過整整五個春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翻開五年前我擬的旅行小帖士,每一頁都用不同顏色標注著重點。云南那頁畫著小太陽,寫著“三月去最佳,洱海霧薄最美”,柬埔寨那頁貼了吳哥窟照片,備注“下午四點拍夕陽,石磚顏色最暖”,和老領導民哥約好去九寨溝看湖泊,與老同學老許計劃逛江門古堡,同摯友老林老郭約好去麗江看玉龍雪山。那時的我在單位是出了名的“好動癥”,還是瓊海市攝影家協(xié)會成員,協(xié)會組織采風我總第一個報名,背著用了十年的單反,鏡頭里裝著海島的浪花、山野的晨霧,還有市井里鮮活的笑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可攻略沒來得及變成行程,時年已經94歲的母親身體突然垮了。因年事漸高,身體機能不如從前,雙腳也變得軟弱無力。某天母親靠著凳子不小心滑落到地上,從那以后,家人再也不敢讓她單獨行走了,輪椅便成了她的依靠??粗喴紊蠞u漸瘦弱的母親,我默默把旅行攻略、協(xié)會采風通知置之高閣,轉身把小家變成照顧母親的“主戰(zhàn)場”。從前總盼著用腳步追遠方,如今卻在推輪椅、端飯、擦臉的照料中,把“日?!边^成了心尖上的牽掛。原來人生最安穩(wěn)的風景,從不是遠方的山川,而是家門口的屋檐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天,我翻著退休前的紀念畫冊,扉頁里夾著一張二十年前的舊照:那是我?guī)赣H去農場生產隊荔枝園,她穿藍色碎花衫,瞇笑著舉著剛摘的荔枝,我定格下這溫馨的瞬間。此時,坐在輪椅上的母親伸頭湊過來,枯瘦的手指輕點照片:“農場的荔枝比街上買的新鮮,好甜”?,F(xiàn)在每次回農場,老同學阿建都會預留當季的水果。我剝好橙黃的芒果皮遞給母親,她嘴角沾著果肉,又像當年那樣說了句“好甜”,那一刻,她眼神里的光亮,仿佛和照片里舉著荔枝的她慢慢重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收到同學和同事發(fā)回的旅行照片和視頻與讓我分享,老林戴著我送的遮陽帽,站在雪線下比剪刀手,配文“兄弟,替你看了玉龍雪山”,我盯著屏幕笑,指尖劃過一張張照片里的白雪,除了輕嘆,更多的是踏實。瓊海攝協(xié)的采風邀約也沒斷過,會長濤哥打來電話:“權兄,去萬寧拍石梅灣,還吃和樂蟹”!我只能說“抱歉,要照顧母親”,末了補一句“多分享作品哦”。群里討論去文昌拍椰林、定安拍古村落,連路線都規(guī)劃好了。當每一次報名采風名單的接攏,指尖總是懸在屏幕遲遲不敢落下,最終還是帶著幾分無奈敲出“遺憾,母親這邊離不開”的字句,末尾總要再加個歉意的表情包。有時看群里轉發(fā)的瓊中梯田照,金黃的田壟繞山,夕陽灑得像鋪了金。想起自己以前也拍過梯田,還在報紙副刊發(fā)表??涩F(xiàn)在,卻只能隔著屏幕看影友拍的風景。然而,當我低頭看見母親枯瘦的手掌正輕輕搭在我手背上。掌心的溫度裹著淡淡的溫柔,那粗糙的觸感里,嵌著常年操勞留下的老繭,硌得心里發(fā)暖,所有遺憾又都化作了心底的慰籍,比起遠方的風景,身邊的母親,才是最不能缺席的牽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是這份“缺席”,卻給了我另一片創(chuàng)作天地。不能去遠方采風,我便把嘉積老街當成了專屬“采風地”。照顧母親的間隙,那些零碎的時光,都被我悄悄傾注在鏡頭里、筆尖上。每次出門拍照,我都安頓好完母親,拿起手機沿著老街一路拍攝。我還會拿出筆記本,把看到的風景和故事記下來。一天晚上,我整理照片和文字,從前撰文總是用電腦寫稿的習慣,那晚卻改用筆書寫,因為它帶著當年在農場辦公室寫新聞稿的影子,抽屜里總備著一沓方格稿紙?,F(xiàn)在寫老街故事,我特意在樓下文具店買了同款紙,筆還是那支黑色鋼筆,不算貴卻用得順手。筆尖落在紙上的觸感,讓我恍若摸到了舊時光的溫度,實實在在體驗了一把歲月沉淀的感覺,寫出的字跡還是熟悉的模樣。有次寫《老街煙火》,看到母親兩眼發(fā)直,好奇地望著我那即熟悉又陌生寫字的模樣,忽然伸手碰了碰桌角的稿紙,我才想起在農場每次加班寫稿,母親都會端著一杯熱茶進來,輕輕放在我桌角,說“別熬太晚”?,F(xiàn)在倒過來了,我寫稿時,會先給母親沖杯溫熱的雀巢咖啡,再給自己泡杯綠茶。而后坐在桌前寫作,鋼筆在方格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混著母親淺淡的呼吸聲,比退休前在辦公桌寫稿時,多了份說不出的快慰與溫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些年,我用鏡頭記錄著老街的四季:春天,巷口三角梅花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的碎玉,路過的阿婆衣襟沾著青菜葉,脆嫩的春筍冒出頭;夏天,茶店前的阿公們搖蒲扇喝老爸茶,缺口的搪瓷杯里泡著濃咖啡,聊誰家孫子考上大學、誰家的兒女最出息;秋天,老街商鋪掛滿褪色燈籠,暖融融的紅里,放學孩子奔跑的笑聲裹著風;冬天,清晨的暖陽折射出碎光,賣瘦肉粥的阿姨推著蓋棉布的小車,吆喝聲里,早起老人端著熱粥,哈出的白氣瞬間散盡。守著家門口的老街,讓我慢慢讀懂市井里的細碎溫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些藏在街頭里的風景與故事,最終都被我釀成了圖配文,一筆一畫、一幀一景,皆是時光的印記。如《老街故事》里賣了三十年蘿卜酸的陳阿姆,勺子麻利添醬料;《老街攤鋪》里總多給一勺料的粉店老板阿娟,小桌子總坐滿客人;《老街光影》里清晨斜照磚墻的陽光,把墻縫野草染成金,墻上模糊的舊標語透著老時光。這些集合圖文發(fā)出去后,有網友評論:“原來老街的魂,就藏在這些市井味和煙火氣的褶皺里,這就是我記憶里的老街”,讓我心里一陣發(fā)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五年間,這些“家門口“作品,也收獲了認可?!独辖止适隆贰独辖中〉辍贰独辖质肮狻贰独辖治镎Z》等30余篇圖文系列,先后被《海南農墾報》《瓊海通訊》等紙媒刊物發(fā)表。一位副刊編輯還給我留言:“你的文章里有生活的溫度,讀者喜歡”,讓我深受鼓舞?!都o實攝影天地》《瓊之海》等公眾號也頻頻刊發(fā)上線。有時在報刊上看到自己的作品,我會把它保存下來,藏在專門的柜子里,并注明“老街記憶”。在公眾號里刷到自己拍的照片,我總會打開手機,湊到耳背的母親跟前,帖近她耳邊:“您看,這是咱們樓下的老街,你還記得賣木瓜的阿婆嗎?”。她未必能完全記得,但每次她都會下意識地握緊我的手,嘴角揚起一抹淺淡的笑意。有一次,她看到《老街夜市》里的清補涼攤,說了句“這個又爽又甜”,隨即我笑著說:“想吃我去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子圍著母親轉,或許也不是全然的“守”。偶爾大姐從??诨貋恚芴嫖艺湛茨赣H三四天,我便抽出身回一趟心心念念的農場,這里承載著我大半輩子的光陰。辦公樓前的棕櫚樹愈發(fā)粗壯,枝干舒展得比記憶里更開闊,對面的老爸茶店前的紫檀樹更是枝繁葉茂,濃蔭匝地。與約好的老摯友們圍坐在樹蔭下,話匣子便順著茶香打開,話里話外滿是歲月里的熟稔。老陳說我以前寫稿總是熬夜,第二天眼睛泛著紅;阿明說我為了拍膠工,凌晨四點就起床。聊到退休生活,老譚說每天打太極,老林說幫女兒帶孫子,阿強說還在鉆研攝影。偶爾興趣起湊桌麻將,輸贏不是重點,反倒“誰輸誰請客”的默契更添趣味。聽著“嘩啦啦”的洗牌聲,心里揣著的,全是這份輕松熱鬧的愜意。有次玩到很晚,同學老梁往車里塞進兩條自家養(yǎng)殖的越南大鯽,老方塞進一大袋自種的芒果:“帶回去給母親嘗嘗”。這些溫暖,湊成了退休生活里最珍貴的饋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人問我,五年守著母親,重復著瑣碎的日常,孤單嗎?我總笑著搖頭,母親是我的錨,老街是我的岸。照料母親的日子雖平淡,卻有老街煙火作伴,早聽街頭吆喝、午覽市井百態(tài)、晚聞鄰里飯香。不能遠游的時光雖安靜,卻有筆墨與鏡頭填滿,拍張街頭照、寫段老街事。偶爾抽身和老友相聚,又能拾起舊日情誼,添幾分熱鬧。細想,其實不是我陪伴母親,是母親用晚年時光,給了我最安穩(wěn)的創(chuàng)作動力,讓我慢下腳步,不再執(zhí)著追遠方,學會看見身邊美好,讓我靜下心,讀懂平凡日子里的深情。母親握我手的溫度、老街鄰里的問候、老友相聚的笑聲,把每個零碎的日子,都過成了我最想要的模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首這五年陪伴母親的時光,哪有什么“一畝三分地”的困守,分明是母親用歲月為我圈出的溫柔天地。我錯過了看云南洱海秀麗、開平雕樓的古樸,卻撿拾起老街煙火萬千。放下了協(xié)會采風行囊,沒拍萬寧石梅灣、定安古村落,卻拿起記錄生活的鏡頭,拍窗外的風景、樓下的故事,暫別了說走就走的自在,卻收獲了更踏實的圓滿。原來最美麗的人生,從不是向外追逐的瀟灑,而是向內守護的安穩(wěn)。守著至親,握著熱愛,揣著情誼,如此歲月,便是人間至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