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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偏北(八)

牛藍(lán)

<p class="ql-block">  堅決不回南京,這也是我的想法。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困難才到了這里,我的路程才走了一半,楊匪呢,八字還沒半撇,我們哪能半途而廢呢?</p><p class="ql-block"> 民警有些惱火地說:“跟你們講了這么半天,你們還是死抱著你們那一套不放,你們要是不愿意回去,我們馬上打電話,叫你們公社派人來接你們回去?!?lt;/p><p class="ql-block"> “那也沒有什么?!?我說。</p><p class="ql-block"> “公社里忙得很,哪個來噢!” 楊匪冷冷地說。</p><p class="ql-block"> 淺藍(lán)色衣裳說:“你們哪,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打兩毛錢車票,安安穩(wěn)穩(wěn)到南京,多好啊。我告訴你們,前面一站比一站查得緊!”</p><p class="ql-block"> 楊匪說:“你們把我們放出去吧,我們保證不爬車了,但是我們這次出來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因此不到目的地我們是不甘心的。我們可以走去,不過四百里路?!? </p><p class="ql-block"> “可是你們吃什么呢?”民警嘲笑地問,“你們不是只有幾毛錢了嗎?”</p><p class="ql-block"> 楊匪說:“我們可以幫助生產(chǎn)隊里做些工。”</p><p class="ql-block"> 淺藍(lán)色衣裳在旁邊說:“你們還是回去吧,不要再頑固了,真沒見過你們這樣的人。……那么,我去打票啦?”</p><p class="ql-block"> 旁邊那班姑娘也七嘴八舌地說:“你們死了那條心吧。你看現(xiàn)在對你們這么好,你們硬要把事情弄僵。回去吧,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景象真是少見的:爬車者的死對頭,大權(quán)在握的執(zhí)法者,這班姑娘,居然毫無架子,像朋友對朋友一樣,像哄孩子一樣,熱忱地勸我們回家。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我的眼睛濕潤了,而且我詫異地發(fā)現(xiàn):楊匪,這個壯實而倔強(qiáng)、從不輕易動感情的硬漢子的眼眶里居然已是熱淚滾滾。</p><p class="ql-block"> “你不要難過呀,”淺藍(lán)色襯衫對楊匪說,“那么我去買票了。” 她大概以為楊匪的眼淚是一種軟弱的表示,是一種回心轉(zhuǎn)意的表現(xiàn)。</p><p class="ql-block"> 但是楊匪很快使眼淚消失,他臉上甚至露出了迷茫的意味深長的微笑。他搖了搖頭。</p><p class="ql-block"> 民警站起來說:“我們出去吧,又來人了。這兩位明天把他們遣送回去!” </p><p class="ql-block"> 人們?nèi)砍鋈チ?,只剩下我和楊匪兩人。我們各自躺在一條靠背椅上休息,令我驚訝的是,在前途未卜的時刻,楊匪一會兒就打起呼嚕來了。我思忖著:回南京太不甘心,不回就有被遣送的可能,怎么辦呢?</p><p class="ql-block"> 我的耳朵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火車站演奏著的宏大的交響樂,一會兒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飄過來爭吵聲,我聽出這是那個四十多歲的農(nóng)民在與工作人員爭辯。</p><p class="ql-block"> “你,打人……”這是農(nóng)民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打了,怎么樣,你這個破爛,你這種人就該打?!?lt;/p><p class="ql-block"> 聽著不由分辯的以勢壓人的語調(diào)以及農(nóng)民居于弱者地位的爭辯,我突然對這個農(nóng)民起了憐憫之心。誰知道呢,他雖然是出來販賣煙葉的,但不一定是投機(jī)商,也許只是家里等錢用,第一次爬車出來賺點錢……</p><p class="ql-block"> 我仿佛感到有一個人走到我面前——那是因為閉著的眼晴一直感受到的電燈光暗了。睜開眼睛,一個人已經(jīng)走到我面前,她是淺藍(lán)色襯衫。</p><p class="ql-block"> “告訴我,”她俯下身子問,“你們是不是有親戚在蘭考,所以要到那兒去呢?”</p><p class="ql-block"> 我躺著,看著她的沉靜臉龐,看到她非常真摯和關(guān)切的表情。</p><p class="ql-block"> “不,沒有?!蔽液喍痰鼗卮稹?lt;/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我和楊匪走到屋外的時候,那農(nóng)民正苦著臉對民警說:“他還打我……你看,一天都沒吃飯了,還要挨打……”</p><p class="ql-block"> 民警說:“他打人是不對的,對任何人都不可以打的?!?lt;/p><p class="ql-block"> 農(nóng)民連忙說:“對,對,對!你這個同志講得對……”</p><p class="ql-block"> 民警說:“你的煙葉到底怎講?”他的語氣很緩和,“這是國家的統(tǒng)購物資,隨便販賣怎么可以?煙葉沒收了,給你打一張票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唉,這點煙葉種出來不容易啊,你給我?guī)Щ厝チ?,我保證不再販賣了……”</p><p class="ql-block"> 這當(dāng)兒民警對我們說:“喂,你們二位考慮得怎么樣了?嗯?還是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我說:“毛主席不是教導(dǎo)我們要經(jīng)風(fēng)雨見世面嗎?毛主席在青年時代曾經(jīng)身無分文地步行幾百里進(jìn)行社會調(diào)查,我們今天的舉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這個影響的。”</p><p class="ql-block"> “哦?主席是為了什么?是為了革命,你們呢?”</p><p class="ql-block"> “我們也是為了革命?!蔽艺鸬?。</p><p class="ql-block"> “好啊,”民警開始惱火了,“爬火車出來,做錯了事,明知是錯了,還不認(rèn)錯,好好地叫你們回去,偏不肯回去,還盡講些漂亮話。那好吧,明天派人送你們回去!”他說完進(jìn)房了。</p><p class="ql-block"> 淺藍(lán)色襯衫說:“你們哪!……我告訴你們,要是事情弄僵了,把你們送到遣送站,讓你們勞動半個月,搬石頭,抬大土,你們吃得消嗎?你們?yōu)槭裁匆@么傲氣呢?爬車是不對嘛,你們?yōu)槭裁匆欢ㄒ獔猿帜兀俊?lt;/p><p class="ql-block"> 人們不再來理睬我們了,他們大概想,對這兩塊頑石你就是彈再動聽的琴都沒有用,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費那個心呢?明天把他們遣送回去就是了,這是他們自找的…… </p><p class="ql-block"> 我們坐在水泥籃球場上,惆悵而冷漠地看著這張大桌子周圍發(fā)生的事情。又不斷有人被送進(jìn)來。其中有一個青年女子,跟在丈夫后面,猶豫地含羞地走進(jìn)來了。有一個年紀(jì)略大于我們的青年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他是到徐州來找妹妹的,沒有找到,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去。還有一個二十左右的看樣子飽受生活磨練的小個子青年引起了鐵路員工的公憤,因為他們?yōu)樗蛄巳辟Y票,他也答應(yīng)回去了,可是又混進(jìn)車場爬車,那班姑娘罵他:“小流氓!”“騙子!”一個工人把他的票撕了,民警則簡短地說:“送遣送站!”</p><p class="ql-block"> 后來一個臂上套有紅袖章的復(fù)員軍人帶進(jìn)了一個浙江知青,他是在吉林插隊的,現(xiàn)在準(zhǔn)備回吉林去。那個皮膚白白的知青很快承認(rèn)了錯誤,保證不再爬車了。人們于是要他打一張缺資票乘客車回去。他攤開雙手,無可奈何地說:“錢不夠啊,我身上只有一點小錢?!彼f著掏出了幾塊錢。</p><p class="ql-block"> “傻瓜!只要你出兩角錢,給我,我?guī)湍愦蛉?!”淺藍(lán)色衣服像剛才對我們一樣地對他說,接過錢很快滴跑進(jìn)里屋了。</p><p class="ql-block"> 復(fù)員軍人對他說:“下次可不能再干這種事啦!你看,你雖然犯了錯誤,但我們還是給你出路,你身上還有兩三元錢,可我們只要你買兩角錢的票,這是為什么呢?因為你還要吃飯,還要零用,恐怕還要乘汽車,這些我們都替你考慮了……”</p><p class="ql-block"> 這時淺藍(lán)色襯衫拿了票出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爭論著。</p><p class="ql-block"> “他乘什么車好?”</p><p class="ql-block"> “某零某次。”</p><p class="ql-block"> “不,那是特快,最好乘某某次車去。”</p><p class="ql-block"> “對!”“不……”</p><p class="ql-block"> “喂,我給你說,你乘今晚某某次車去,你上車跟她們好好講,把這票給她們看,不要和人家頂?!?lt;/p><p class="ql-block"> “路上帶些吃的?!?lt;/p><p class="ql-block"> “看你身上臟的,快到水龍頭那兒洗一洗吧?!?lt;/p><p class="ql-block"> 我們看著這又一次出現(xiàn)的奇特的場面,被深深感動。這些鐵路秩序的維護(hù)者,這些嚴(yán)厲的、有時是粗暴的人們現(xiàn)在圍著一個破壞鐵路秩序的青年,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親切地幫助他享受到政府特為這類旅客設(shè)置的返鄉(xiāng)缺資票待遇,甚至關(guān)心到他身體健康的細(xì)小方面。</p><p class="ql-block"> “你看,”楊匪激動地說,“她們是怎樣對待他的?她們原來是這樣的人!”</p><p class="ql-block"> 是啊,她們原來是這樣的人,而不是那樣一種人,即那種“一朝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的人。那種人,總是以不適當(dāng)?shù)匦惺箼?quán)力為享樂,他們總喜歡由于行使權(quán)力而使別人不得不乞求自己,不得不向自己陪笑臉,不得不匍匐于自己的腳下,他們對于別人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出的懦弱和無力感到無比滿足。而這些姑娘們并不是這樣的人。</p><p class="ql-block"> 剛剛淺藍(lán)色襯衫問我們是否有親戚在蘭考,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她是在幫我們尋找買返鄉(xiāng)缺資票去蘭考的可能性啊。</p><p class="ql-block"> 楊匪突然對我說:“我們同意買到南京的票吧?”</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