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16歲的我，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穿過縣城，渡過渭水，翻越四道嶺，歷經兩天長途跋涉，終于抵達了那座名叫野牛關梁的山梁，只為伐木謀生。剛放下行李，還未熟悉即將入住的草屋，我便被那輪金黃的夕陽深深吸引。它被參差的松林托舉著，所有的光芒灑滿山梁，使整片森林鍍上一層金輝。那碩大滾圓的太陽，已被尖銳的石峰吞噬了一半，卻依舊從容不迫地鑲嵌在天地之間，仿佛將那一刻定格為永恒。</p>
<p class="ql-block">我原以為再也看不到落日了。太陽升起時，我?guī)е赣H依依不舍的叮囑，披著晨曦的霞光，告別了16歲以前的生活，告別了養(yǎng)育我的村莊，肩扛砍刀踏上伐木之路。太陽向西，我向東，一路埋頭趕路，以為它早已被拋在身后?？伤咕o追不舍，又在野牛關梁與我重逢，為我16歲的年輪鍍上生命的亮色。那抹亮色如光暈般擴散，初出遠門的憂慮，也在那透明的光暈中悄然融化。</p>
<p class="ql-block">森林醒得比太陽還早，被如水般的鳥鳴喚醒。天還未亮，我不知它是如何掙脫藤蔓與枝葉的纏繞，重新升起于天際。當我與眾人持刀走進林中，將一棵棵參天巨木伐倒時，天空已被樹梢撕裂成片片蔚藍，太陽已高懸頭頂。多年后回想，我竟已記不清當年伐木時的滋味，唯有一次險些被滾落的圓木砸中腦袋的經歷，讓我僥幸活到了今天。</p>
<p class="ql-block">伐木的林地離野牛關梁很遠，因此我們常早早收工，趕回夜宿的草棚。歸途中，那輪太陽總在林間游蕩，仿佛在為我們送行。有它的陪伴，我開始留意路邊的樹木與花草。白樺、紅樺在陽光下閃閃生輝，古柏、鐵樹則翠色欲滴。這些曾只在畫報與電影中見過的景致，如今真實地呈現(xiàn)在眼前，讓我初時倍感新奇，隨后便習以為常。</p>
<p class="ql-block">然而，當一群黃牛在夕陽下隨我們的腳步緩緩前行時，一個手執(zhí)鞭子的小姑娘漸漸吸引了我的目光。這里本無人煙，哪來的牧牛少女？我問同伴，才知在野牛關梁深處住著一戶人家，以打獵種田為生，孩子則放牧為業(yè)，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我問她是否上學，同伴搖頭：“哪有學校？山里人家三五戶便成一村，孩子要讀書，得去鎮(zhèn)上，談何容易？念了書又能如何？就像我們，還不是在這伐木。”那女孩衣著樸素，目光如山溪般清澈，靜靜看著我們走過。當我們在駐地歇息吃飯時，她才吆著牛群，消失在林影中，唯有夕陽的余暉，默默陪伴著她。</p>
<p class="ql-block">無論陰晴雨雪，她的牛群總在路邊悠然吃草。小姑娘一會兒望向我們伐木的林地，看我們是否收工，一會兒掐一朵野花別在發(fā)髻上，從一棵樹走向另一棵，仿佛在丈量它們的距離，一會兒又仔細觀察牛尾甩打蚊蠅的姿態(tài)。在熾熱的陽光下，她的臉蛋白凈如玉，宛若林中盛開的野花，清麗動人。</p>
<p class="ql-block">我們干活時，她便把牛群趕到不遠處。偶爾傳來一聲清脆的吆喝，如風拂過林梢，撩動我們少年的心弦。進山時我?guī)Я藥妆緯雇砘蛴晏扉e來翻閱。讀罷《聊齋志異》中那些狐仙鬼怪、風塵女子的浪漫故事，我竟不自覺地將她與書中女子相比，一度萌生上前接近的念頭。然而三年后我離開山林，那份念想終究未能實現(xiàn)。某夜我們抬干料路過她家，發(fā)現(xiàn)一家人早已沉睡，夜色如墨，爬滿草屋。我不禁想，這戶孤居山中的人家，除了莊稼、牛群與森林，還有何物能入夢鄉(xiāng)？</p>
<p class="ql-block">她望著我們伐樹時的眼神，仿佛陽光般漫溢開來。她看著我們這些陌生少年，或許也在遐想：我們從何而來？為何來此伐木？與她朝夕相伴的樹木為何在我們刀下一棵棵倒下？這些人是否窮得發(fā)瘋？他們將樹木拉下山，鋸成圓木，一車車運往山外。如此砍伐下去，她的家園會變成什么模樣？光禿的山嶺，孤零的草屋，她放牛時，到哪兒去尋一片樹蔭？那顆曾被樹木托起的太陽，若無枝可依，又將落向何方？</p>
<p class="ql-block">她或許也想起從前：那時山林寂靜，荒無人煙，沒有我們這些伐木工人，只有她熟悉的野獸飛蟲，只有她日夜相伴的花草樹木，只有她夢中的鳥啼星辰。直到某天，這些拿著鋸子、纏著裹腿的山外漢子闖入她的世界，占據(jù)了她的地盤，帶來了粗獷的山歌，使她在與牛對話時，不再孤單，也不再懼怕黑熊突襲。我替她遐想著這一切，肩上的陽光忽然變得沉重，仿佛扛著一根巨大的原木。</p>
<p class="ql-block">我想起自己，原在教室里讀書，卻因家貧無力負擔學費，只好聽從安排，隨村里人來伐木謀生。從熟悉的山村一步踏入茫茫林海，生活驟然變色，諸多無奈填滿心間。繁重的勞作、竹茬刺破的腳傷、蚊蟲叮咬的疤痕，唯有野牛關梁上的太陽，默默見證著我的一切。</p>
<p class="ql-block">不知不覺間，我在野牛關梁度過了三載春秋。記憶最深的，是那群吃草的牛，和那個放牧的小姑娘。有時回想，便覺得她如一片陽光，在綠色林海中閃爍，連接著天地、過去與未來，使我在多年漂泊中，仍能感受到生存的溫度與色彩。在三陽川的小師范上學時，我曾懊悔未能考入省城大學；在偏僻中學執(zhí)教時，又幻想進入政府機關；在繁華街頭漫步時，又渴望去莫斯科的郊外看看。但我知道，這一切的起點，是野牛關梁，是那顆太陽，是那片林海中閃爍的光。</p>
<p class="ql-block">這是我人生的首站，因了那奇絕的野牛關梁，那顆太陽至今仍照耀在我的頭頂。它不僅給予我溫暖與生存的空間，也讓我在視野中看到那牧牛的身影，給予我仰望的高度。這種高度，是任何有形或無形的障礙都無法比擬的。曾有一次朋友聚餐，觥籌交錯間，那些與我一同起步、甚至后來居上的仕途之人，在我尚未表露心緒之前，便率先流露出自得與優(yōu)越，仿佛要將我內心的遲鈍與卑微、缺憾與單調一一壓出。我沉默不語，只在心中輕嘆：如今的我，已不愿再像當年在野牛關梁時，替那個放牛女孩遐想他們的心思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