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精品久久性爱|玖玖资源站365|亚洲精品福利无码|超碰97成人人人|超碰在线社区呦呦|亚洲人成社区|亚州欧美国产综合|激情网站丁香花亚洲免费分钟国产|97成人在线视频免费观|亚洲丝袜婷婷

瘸腿老殘

山路留痕 （原創(chuàng)作品）

<p class="ql-block">六六年的夏天來得特別早。五月剛過，寨溪村西頭那棵百年核桃樹就掛滿了青果，綠油油的果子壓彎了枝椏，在晨風(fēng)里輕輕搖晃。瘸腿老陳坐在樹下的青石板上搖著蒲扇，望著牛棚里正在添草料的葉成秀，嘴角不自覺地?fù)P起。</p><p class="ql-block"> "老陳頭，隊上今兒個要量地呢！"生產(chǎn)隊長王建國的聲音從土路上傳來。老陳慌忙撐著青石板站起來，左腿的舊傷隱隱作痛。他望著王建國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在陽光下閃著紅光，手里攥緊了蒲扇的竹柄。</p><p class="ql-block"> 王建國掏出本子翻了翻："公社剛下的通知，你們兩口子從敬老院回來，又沒兒女親戚，由隊里照顧你們當(dāng)五保戶。不過有個活計得你們干——幫著飼養(yǎng)那頭種?；一遥刻煊浟鶄€工分。"他指著牛棚里正在吃草的水牛，銅鈴大的眼睛正透過木欄往外瞧。</p><p class="ql-block"> 葉成秀從牛棚里探出頭來，花布頭巾上沾著草屑："王隊長放心，我們老兩口別的干不了，喂個牛還是使得的。"老陳望著老伴佝僂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敬老院，也是這樣的春末，她端著熱粥坐在自己床前，說要把被褥都搬過來。</p><p class="ql-block"> 大水?；一业秸迥翘?，整個生產(chǎn)隊都轟動了。老陳摸著牛背上油光水滑的皮毛，聽見看熱鬧的社員們竊竊私語："這可是公社花大價錢從縣外買的種牛，聽說能頂三頭普通牛的力氣。"他偷偷往牛槽里多撒了把豆餅，灰灰的鼻子在他掌心蹭了蹭，濕漉漉的熱氣熏得他手心發(fā)癢。</p><p class="ql-block"> 七月里連著下了三天暴雨。老陳半夜被牛棚的響動驚醒，抓起油紙傘沖出去時，葉成秀正舉著馬燈在雨里發(fā)抖?；一因樵谀嗨锎驖L，牛槽里的草料被掀得滿地都是。老陳摸到牛肚子滾燙，轉(zhuǎn)身就往村東頭的赤腳醫(yī)生家跑，跛腳在泥路上踩出深深的腳印。</p><p class="ql-block"> " 這是積食了。"老中醫(yī)摸著灰灰的肚皮直搖頭，"得去后山采車前草和蒲公英。"老陳接過藥簍就往雨里沖，葉成秀在身后喊："你的腿！"他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雨幕里傳來灰灰痛苦的哞叫，像根針扎在他心上。</p><p class="ql-block"> 后山的野草在暴雨里瘋長。老陳攀著濕滑的巖石往上爬，藥簍在背上顛得生疼。忽然腳下一滑，整個人順著山坡滾下去。他撞在塊大石頭上，聽見左腿"咔"地一聲，疼得眼前發(fā)黑。雨水里混著血水往下淌，他摸到懷里的藥簍還完好，這才松了口氣。</p><p class="ql-block"> 水?；一液认虏菟幒蟮牡谌欤详惏l(fā)現(xiàn)牛眼睛里有了神采。它用腦袋頂開牛棚的門，慢悠悠走到核桃樹下，老陳正坐在青石板上縫補(bǔ)褲子?；一野涯X袋擱在他膝蓋上，溫?zé)岬谋窍姷盟澩劝l(fā)燙。老陳摸著牛背上新長的毛茬，忽然想起自己那條瘸腿，也是這樣的春末開始結(jié)痂的。</p><p class="ql-block"> 生產(chǎn)隊大會那天，老陳正在給灰灰刷毛。王建國的聲音從打谷場上傳來："根據(jù)上級指示，各隊種牛要集中管理，我們隊的灰灰也要送回縣里集中飼養(yǎng)……"老陳的手一抖，棕毛刷掉進(jìn)泥水里。他看見會計在賬本上記著什么，灰灰忽然焦躁地跺腳，銅鈴鐺在脖子上晃出清脆的響聲。</p><p class="ql-block"> 那天夜里，老陳摸著灰灰的腦袋說了半宿的話。葉成秀在燈下補(bǔ)著被灰灰蹭破的蓑衣，忽然聽見丈夫說："明兒早咱們套車走。"她手里的針在指頭上扎了個血點(diǎn)，老陳從懷里掏出用報紙包著的工分本，上面還沾著灰灰的口水。</p><p class="ql-block"> 五更天的寨溪村籠罩在薄霧里。老陳把最后半袋玉米面裝上板車，灰灰的蹄子在青石板上敲出細(xì)碎的響動。葉成秀抱著包袱跟在后面，忽然聽見村口傳來狗吠。王建國舉著火把追過來，老陳感覺灰灰的肌肉在韁繩下繃緊了。</p><p class="ql-block"> " 陳叔！公社的調(diào)令……"王建國的話被晨風(fēng)吹散。老陳看見灰灰的眼睛在火把下發(fā)亮，像極了那年冬天他們在敬老院火塘邊，葉成秀往他手心塞烤紅薯時的模樣。他猛地一抖韁繩，板車碾過露水打濕的石板路，留下一道深深的車轍。</p><p class="ql-block"> 牛蹄聲驚飛了核桃樹上的麻雀，青澀的果子簌簌往下掉。老陳聽見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灰灰突然加快腳步，板車在晨霧中顛簸起來。他摸到腰間酒壺已經(jīng)空了，但胸膛里仿佛有團(tuán)火在燒。雨幕中隱約傳來拖拉機(jī)的轟鳴，老陳知道王建國帶著人追上來了。</p><p class="ql-block"> " 抓緊！"老陳猛地一抖韁繩，灰灰發(fā)出低沉的哞叫。板車沖下陡坡的瞬間，老陳看見葉成秀的油紙傘被風(fēng)吹走，在雨中翻滾著消失在山澗。他想起敬老院后山那片開滿野花的坡地，想起灰灰第一次把頭埋進(jìn)他掌心的觸感，想起葉成秀在火場中背出老張頭時，臉上堅毅的神情。</p> <p class="ql-block">當(dāng)板車碾過最后一道山梁時，老陳的左腿已經(jīng)完全失去知覺。他摸到褲腿上的血跡，卻突然笑出聲來?；一业你~鈴鐺在風(fēng)中叮當(dāng)作響，像是在為他們奏響一首無聲的進(jìn)行曲。晨光穿透云層，照在灰灰油光水滑的皮毛上，也照在老陳布滿皺紋的臉上，那上面還沾著昨夜的雨水和泥漿。</p><p class="ql-block"> 板車在泥地里打滑，老陳把破棉衣墊在車輪下?；一业捻\繩勒進(jìn)他掌心，粗糲的麻繩磨得生疼。</p><p class="ql-block"> 又走了幾里地，灰灰突然停住腳步。老陳差點(diǎn)栽進(jìn)溝里，抬頭看見山崖上有塊石頭在晃。他剛要喊"快跑"，整個人就被掀翻在地。左腿傳來碎玻璃般的劇痛，溫?zé)岬难樦澒芡绿?，在泥水里暈開暗紅的花。</p><p class="ql-block"> " 老陳！"老伴撲過來，被老陳一把推開。"帶灰灰走！"他扯著嗓子喊，聲音被雷聲吞得干干凈凈?；一业捻\繩還在他手里，牛蹄子刨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后一眼，他看見灰灰的腦袋低下來，濕漉漉的鼻尖蹭過他臉頰，帶著青草和血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隊長王建國找到他們時，溪邊的鵝卵石都被血染紅了。老陳蜷在板車底下，左腿以怪異的姿勢扭曲著，老伴正用撕碎的棉襖給他包扎?；一艺驹跍\水里，牛背上搭著半截斷繩，看見人來也不躲，只是低頭舔著老陳手背上的傷口。</p><p class="ql-block"> "胡鬧！"王建國蹲下來，手指在老陳腿骨上按了按。老人疼得直抽冷氣，卻死死攥著灰灰的韁繩不放。王建國突然注意到牛耳朵上的編號，001號藍(lán)漆已經(jīng)斑駁，但數(shù)字依然清晰可辨。</p><p class="ql-block"> 三天后的清晨，縣里來了輛吉普車。穿中山裝的干部握著老陳的手直搖："老同志，你立大功了！"原來省農(nóng)科院最近普查，發(fā)現(xiàn)全縣就?；一疫@一頭純種秦川牛。那些年老陳偷偷給母牛配種，竟保住了這個瀕危品種的血脈。</p><p class="ql-block"> 王建國站在人群外，看著老陳被攙上擔(dān)架。他想起那天在溪邊，老人即使昏過去，手里還攥著半截韁繩。吉普車開走時，灰灰突然掙脫韁繩，追著車跑了半里地。牛蹄子踏起黃塵，在春日的陽光下泛著金芒。</p><p class="ql-block"> 開春那天，老陳拄著新拐杖站在打谷場上。王建國親自給他披上紅綢帶，灰灰脖子上戴著大紅花，圍觀的人群里，有人看見老陳的老伴偷偷抹了把眼睛。</p><p class="ql-block"> 夜里，老陳又去了牛棚?；一业亩亲庸钠饋恚褡∩桨?。他摸著牛背上新長的毛茬，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當(dāng)時他以為要死在山里，可灰灰的鼻息暖烘烘的，像團(tuán)不會滅的火。</p><p class="ql-block"> " 老伙計，"他往石槽里添了把精飼料，"咱們還得繼續(xù)干。"灰灰甩著尾巴趕走蒼蠅，牛鈴鐺在夜色里叮當(dāng)響。老陳支起木拐站起來，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一直投到牛棚外的麥田里。</p><p class="ql-block"> 風(fēng)里傳來拖拉機(jī)的突突聲，混著青草萌發(fā)的氣息。老陳忽然覺得，左腿的舊傷沒那么疼了。他抬頭望向遠(yuǎn)山，晨霧正在那里聚攏，像頭即將蘇醒的灰牛。</p><p class="ql-block"> 寨溪村后山的林子里飄著薄霧，深秋的晨露把老陳的褲腳打濕了。他蹲在核桃樹下搓玉米須，聽見林子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時，左腿又泛著酸疼。二十年了，這疼總在陰雨天找上門，像只賴著不走的貓。</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王建國的聲音混著露水砸下來，"公社來通知了！"</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手頓了頓。玉米須在他指間纏成個死結(jié)，像那年王建國他爹綁在他腿上的繃帶。他抬頭，看見王建國藍(lán)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邊，臉上還帶著昨夜批斗會的淤青，可眼睛亮得像頭剛醒的牛。</p><p class="ql-block"> "灰灰……"王建國喘著粗氣，"灰灰不送回給公社了，隊里作種牛！"</p><p class="ql-block"> 灰灰是寨溪村唯一的水牛，五年前從縣里牽回來時，蹄子上還沾著城里的柏油。那時王建國剛當(dāng)上隊長，舉著火把在倉庫前喊："咱們要有自己的種牛了！"聲音震得瓦檐上的霜都往下掉。</p><p class="ql-block"> "作種牛？"老陳的聲音像塊磨鈍的石頭，"那它……"</p><p class="ql-block"> "還是由你來飼養(yǎng)！"王建國一拍大腿，驚飛了樹梢上的麻雀，"每天給你記八個工分！"</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指節(jié)在玉米須上搓出紅印。八個工分，夠換三斤紅薯干，或者兩尺粗布。</p><p class="ql-block"> "真的？"老陳問，聲音輕得像片落葉。</p> <p class="ql-block">王建國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紙角沾著泥點(diǎn)："公社蓋了紅章的！說灰灰血統(tǒng)好，要留在咱們村配種！"</p><p class="ql-block"> 老陳接過紙時，看見王建國的手在抖。那雙手去年還握著鋤頭翻地，今年卻總在批斗簿上簽字。此刻紙上的紅章鮮艷得刺眼，像團(tuán)沒熄滅的火。</p><p class="ql-block"> "走。"老陳站起身，"去看灰灰。"</p><p class="ql-block"> 牛棚在村西老陳家院外的核桃樹下，灰灰正嚼著青草。它左耳上有個缺口，是三年前拉犁時被石頭劃的。那時老陳蹲在田埂上給它包扎，血把草料都染紅了。此刻灰灰看見他們，突然"哞"地叫了一聲，聲音在棚里撞出回響。</p><p class="ql-block"> "灰灰啊。"老陳摸著牛鼻子上的皺紋，"你要當(dāng)?shù)恕?quot;</p><p class="ql-block"> 王建國從兜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半把黃豆："公社說，配種期間每天加半斤精料。"他把黃豆撒在食槽里，灰灰的舌頭卷起豆子，發(fā)出黏膩的聲響。</p><p class="ql-block"> 老陳數(shù)著食槽里的黃豆，十二顆，不多不少。他想起上個月交公糧時，王建國把秤桿壓得低低的，說："再添兩把，別讓收糧的卡咱們。"那時秤砣在陽光下泛著青光，像塊凍硬的淚。</p><p class="ql-block"> 寨溪村的曬谷場飄著霉味。六七年秋天的雨把谷子泡得發(fā)脹。王建國被反綁在木樁上時，老陳正蹲在曬場角落搓玉米須，指節(jié)上的老繭蹭得玉米皮沙沙響。紅衛(wèi)兵舉著"打倒走資派"的橫幅沖進(jìn)來時，他左腿疼得發(fā)出一聲細(xì)碎的呻吟。</p><p class="ql-block"> "老陳頭！"王建國的吼聲混著雨滴砸下來，"帶他們?nèi)}庫！"</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鋤頭柄在泥水里劃出半道弧。三天前王建國還蹲在他家門檻上啃烤紅薯，說縣里要搞什么"大聯(lián)合"，讓他把倉庫鑰匙交給知青隊。那會兒老陳正給油燈上桐油，油燈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兩株被風(fēng)吹彎的竹。</p><p class="ql-block"> "鑰匙在您枕頭底下。"老陳當(dāng)時沒抬頭，銹跡斑斑的鑰匙串隨著動作叮當(dāng)響，"明早我?guī)巳ヤz東坡的玉米。"</p><p class="ql-block"> 此刻曬場的青石板上，王建國的藍(lán)布衫被雨水浸成深色，后頸的鞭痕滲著血珠。知青隊長小周的紅袖章在雨里鮮艷得刺眼，他正用鋼筆在批斗簿上寫字，筆尖戳破紙頁的沙沙聲讓老陳想起春夜蛀蟲啃食梁木的聲響。</p><p class="ql-block"> " 老陳頭！"小周突然抬頭，"你表個態(tài)！"</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鋤頭插在泥里，像根倔強(qiáng)的拐杖。他數(shù)著曬場上零落的老人，張婆子抱著病懨懨的孫子縮在草垛后，李瘸子的拐杖斜倚著糧囤，王寡婦的破傘漏著雨，傘骨上還掛著半片紅紙——那是上月貼的"毛主席語錄"。</p><p class="ql-block"> " 東坡的玉米該鋤草了。"老陳說，聲音混在雨聲里像塊沉底的石頭。他看見小周的鋼筆頓了頓，墨水在紙上洇開一團(tuán)烏云。</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雞叫頭遍，老陳就拄著拐杖起了床，各家門縫里漏出昏黃的煤油燈光，大家都在準(zhǔn)備早點(diǎn)上工。</p><p class="ql-block"> "東坡的地硬。"老陳把鋤頭分給大家，"跟著我鋤玉米草去。"</p><p class="ql-block"> 李瘸子的木拐在泥里打滑，老陳就讓他扶著鋤頭把。王寡婦的鋤頭總卡在石縫里，他便蹲下去幫她撬。春妮的鋤頭太輕，他就把自己的鐵鋤換給她，自己用那把包了麻布的舊鋤。太陽爬到山梁時，他們的影子在玉米地里連成一片，像株會移動的老樹。知青隊把隊里的年輕人都弄去鬧革命去了，地里就剩下瘸子老陳和這些老弱病殘在勞動。</p><p class="ql-block"> 曬場的旗桿上飄著一面紅旗，上面寫著“紅衛(wèi)兵114兵團(tuán)”幾個大字。</p><p class="ql-block"> 曬場那邊又傳來大喇叭聲。老陳的鋤頭重重的落，正挖出一窩馬齒莧。他直起腰，聽見小周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王建國抗拒運(yùn)動，破壞春耕！"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口號聲，驚飛了玉米葉上的麻雀。</p><p class="ql-block"> "繼續(xù)除草。"老陳說，鋤頭重新落進(jìn)土里。玉米苗的葉子劃過他的手背，留下一道道白痕。他想起二十年前打擺子，王建國的爹背著他走了二十里山路去看赤腳醫(yī)生。那時王建國的爹還是生產(chǎn)隊長，背上的汗把藍(lán)布衫洇出深色的云。</p><p class="ql-block"> 第三天批斗會改在玉米地邊開。小周讓人把王建國綁在老槐樹上，樹皮上還留著去年刻的"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字樣。老陳們的鋤頭隊正在一里外的西坡鋤草，但風(fēng)把口號聲送了過來，混著玉米葉的沙沙聲，像群憤怒的蟬。</p><p class="ql-block"> "老陳頭！"春妮突然指著遠(yuǎn)處，"看！"</p><p class="ql-block"> 老陳瞇起眼。玉米地盡頭，王寡婦的鋤頭停在半空，李瘸子的木拐插在泥里，張婆子正把發(fā)燒的孫子往草垛里藏。十二把鋤頭在風(fēng)里微微顫動，像十二株不肯彎腰的玉米。</p><p class="ql-block"> "鋤你們的草。"老陳說，鋤頭重新落下。土塊翻起的瞬間，他看見去年埋下的紅薯種已經(jīng)發(fā)了新芽。</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清晨，老陳在家門口撿到個布包。打開是半塊玉米餅，餅底壓著張皺巴巴的紙，上面用鉛筆寫著："東坡的草鋤得好。"字跡被雨水洇開了，像朵未開的花。</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批斗會升級。小周帶著紅衛(wèi)兵沖進(jìn)玉米地時，老陳正蹲在壟溝里查看蟲害。紅袖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照見王建國臉上新添的傷痕。</p><p class="ql-block"> "老陳頭！"小周的皮靴踩在玉米苗上，"你在組織反革命活動！"</p><p class="ql-block"> 老陳慢慢站起身。左腿的傷在夜里發(fā)疼，像有只蟲子在骨頭里啃。他看見春妮的鋤頭橫在壟邊，李瘸子的木拐倒插在泥里，王寡婦的破傘掛在玉米桿上，傘骨上的紅紙已經(jīng)被雨打爛。</p><p class="ql-block"> " 東坡的玉米，"老陳說，"明天該追肥了。"</p><p class="ql-block"> 小周的鋼筆戳在他胸口："你知不知道王建國是地主分子？"</p><p class="ql-block"> " 你那次生病了，王建國背你去看醫(yī)生時，"老陳說，"你沒問過他的成分。"</p><p class="ql-block"> 紅衛(wèi)兵們愣住了。月光穿過玉米葉的縫隙，在老陳臉上投下斑駁的影。他想起那天左腿二次受傷時，王建國舉著煤油燈在手術(shù)室外守了整夜。燈影在他臉上晃動，像株在風(fēng)里搖晃的老樹。</p><p class="ql-block"> "鋤頭不能閑著。"老陳說，彎腰撿起地上的鋤頭。鐵鋤頭在月光下泛著青光，像面沉默的鏡子。</p> <p class="ql-block">第五天黎明，老陳帶著鋤頭隊出現(xiàn)在東坡。十二把鋤頭在晨霧里起落，翻起的土塊帶著潮濕的腥氣。曬場那邊傳來新的口號聲時，春妮的鋤頭突然挖出個陶罐。老陳用鋤頭尖輕輕撥開罐口的泥土，里面是半罐去年埋下的陳茶。</p><p class="ql-block"> " 給王隊長送去。"老陳把陶罐遞給春妮，"就說……東坡的草鋤完了。"</p><p class="ql-block"> 春妮抱著陶罐往曬場跑時，老陳的鋤頭又落進(jìn)了土里。玉米苗的葉子擦過他的手背，涼絲絲的。他想起王建國被帶走那天，在倉庫門口對他說："老陳，倉庫的鑰匙……"</p><p class="ql-block"> " 在您枕頭底下。"老陳當(dāng)時說，"東坡的玉米該鋤草了。"</p><p class="ql-block"> 此刻鋤頭翻起的土塊里，混著去年秋天的玉米須。老陳蹲下身，用手指捏起一縷。須子已經(jīng)發(fā)脆，輕輕一捻就成了粉末，混在新翻的泥土里，分不出你我。</p><p class="ql-block"> 曬場那邊的喇叭聲又響了。老陳直起腰，看見春妮正往回跑，發(fā)梢上沾著晨露。她身后，十二把鋤頭在玉米地里起落，像十二株沉默的玉米，把根扎進(jìn)這片浸透了汗水與淚水的土地。</p><p class="ql-block"> 風(fēng)穿過玉米葉的沙沙聲里，老陳聽見自己左腿在輕輕顫動。那聲音讓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王建國的爹背著他走在山路上，積雪在腳下發(fā)出細(xì)碎的呻吟。那時他以為，疼痛會是生命里最鋒利的刀。</p><p class="ql-block"> 而現(xiàn)在他明白，有些疼痛會變成種子，在泥土里悄悄發(fā)芽。就像此刻他手里的鋤頭，每翻起一塊土，都在埋下新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玉米地盡頭，曬場的方向傳來新的口號聲。老陳的鋤頭再次落下，翻起的土塊帶著潮濕的腥氣。他數(shù)著壟溝里的玉米苗，一株，兩株，三株……數(shù)到第十二株時，他聽見春妮在身后喊："老陳叔，王隊長讓我?guī)г挕?quot;</p><p class="ql-block"> 老陳沒有回頭。鋤頭在晨光里劃出銀亮的弧，落進(jìn)泥土的瞬間，他聽見自己說："告訴隊長，東坡的玉米，長勢很好。"</p><p class="ql-block"> 寨溪村的秋天是泡在玉米香里的。1978年的秋風(fēng)卷著金黃的玉米須，在倉庫壩子的核桃樹下打旋。老陳蹲在青石板上抽葉子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照見他左腿褲管那條殘疾的腿。</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隊長王建國的聲音混著玉米香砸過來，"東頭那車玉米再裝高點(diǎn)，明兒去糧站交公糧，得湊夠一萬斤！"</p><p class="ql-block"> 老陳用煙桿敲了敲青石板，震起幾粒塵土。他瞇眼望著壩子里忙碌的社員：春妮正踮腳往板車上碼玉米口袋，辮梢的紅頭繩在陽光下晃成火苗；李瘸子拄著木拐指揮小伙子們抬麻袋，嘴里"嘿喲嘿喲"的號子聲震得核桃樹葉簌簌落；王寡婦抱著她家三歲的虎子，忙這忙那。</p><p class="ql-block"> "建國啊，"老陳吐出個煙圈，"南坡那五畝地，玉米稈還立著哩。"</p><p class="ql-block"> 王建國抹了把額頭的汗，藍(lán)布衫后背洇出深色的云："今兒日頭毒，等晌午過了再組織人去收拾。"他突然壓低聲音，"公社說今年咱隊要是評上先進(jìn)，能給臺拖拉機(jī)。"</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煙桿在石板上頓了頓。他想起去年交公糧時，別的隊都是牛車馬車，就寨溪村推著板車排長隊。王建國蹲在糧站門口搓玉米須，說："等有了拖拉機(jī)，咱一次能拉一萬斤！"</p><p class="ql-block"> "?！?quot;倉庫檐角的鐵鈴響了。王建國直起腰，扯著嗓子喊："裝車完畢的，過來記工分！"社員們哄笑著圍過去，記分員小周的紅袖章在人群里格外顯眼。老陳看見春妮接過工分本時，手指在"王建國"三個字上輕輕摩挲——那是她男人那年當(dāng)上隊長時，她親手用紅漆描的。</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雞叫頭遍，老陳就被"突突"的馬達(dá)聲驚醒。他摸黑穿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拄著拐杖，推開木門，月光正照在倉庫壩子的拖拉機(jī)上，鐵皮車廂泛著冷光，像頭蓄勢待發(fā)的鐵牛。</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王建國在車下喊，"您坐副駕，小周和鐵柱子坐后廂！"</p><p class="ql-block"> 老陳扶著門框挪下臺階，拐杖在青石板上磕出悶響。春妮抱著個布包追出來："帶上！是煮的雞蛋和紅薯干。"王建國笑著接過："還是我媳婦心疼人！"社員們哄笑起來，驚飛了核桃樹上的麻雀。</p><p class="ql-block"> 拖拉機(jī)"突突"著駛出寨溪村時，東方剛泛起魚肚白。老陳望著后視鏡里漸遠(yuǎn)的村莊：曬谷場上的玉米垛像座座金山，牛棚里的灰灰正嚼著草料，它左耳上的缺口是三年前拉犁時被石頭劃的——那時王建國舉著火把在田頭喊："灰灰可是咱隊的功臣！"</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王建國握著方向盤，手指在喇叭按鈕上輕輕敲打，"等這趟公糧交了，我尋思著把南坡那片荒地開出來，種點(diǎn)藥材……"</p><p class="ql-block"> 話沒說完，拖拉機(jī)突然"咯噔"一震。老陳看見前輪碾過塊拳頭大的石頭，車身猛地往右偏。王建國急打方向盤，可拖拉機(jī)像頭失控的鐵牛，直沖向路邊的土溝。</p><p class="ql-block"> "跳車！"王建國吼道。老陳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股大力推向車門。他看見王建國撲過來推他，自己卻因反作用力重重摔在車廂里。拖拉機(jī)翻倒的瞬間，老陳聽見金屬扭曲的尖嘯，看見王建國的藍(lán)布衫被車門夾住，聽見春妮給的布包從后廂滾落，雞蛋碎裂的聲音像爆竹。</p><p class="ql-block"> 等老陳從昏迷中醒來，已是三天后的黃昏。他躺在公社衛(wèi)生所的病床上，左腿和手腕被紗布裹著，鉆心的疼從傷處往上竄。春妮趴在床邊哭，眼睛腫得像核桃："王隊長……沒了……"</p> <p class="ql-block">老陳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被單里。他想起翻倒的拖拉機(jī)里，王建國被壓在變形的車廂下，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紅薯干。鐵柱子說，王建國最后喊的是"保護(hù)公糧"，小周說，王建國用身體護(hù)住了裝工分簿的鐵盒。</p><p class="ql-block"> 半月后，生產(chǎn)隊的曬谷場上飄著新米香。公社周書記站在石碾上，手里舉著個紅皮本："經(jīng)公社黨委研究決定，任命陳洪清同志為寨溪村生產(chǎn)隊隊長！"</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愣了三秒，突然爆發(fā)出歡呼。李瘸子拄著木拐跳起來："老陳當(dāng)隊長，我第一個服！"春妮抹著眼淚笑，虎子在她懷里舉著小手喊："陳爺爺當(dāng)隊長！"</p><p class="ql-block"> 老陳站在石碾下，拄著拐杖，他望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春妮的紅頭繩，鐵柱子的破草帽，小周的紅袖章，還有牛棚里探出頭來的灰灰——它左耳的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像枚小小的勛章。</p><p class="ql-block"> "我……"老陳開口，嗓子啞得像生銹的犁，"我腿瘸，但心不瘸。"他舉起周書記遞來的紅皮本，"王隊長為交公糧犧牲了，咱們得把他的賬本接過來！"</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老陳在油燈下翻開王建國的工分簿。泛黃的紙頁上記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某月某日，王建國帶人修水渠，記10個工分；某月某日，王建國幫李瘸子家收麥子，記5個工分……最后一頁是車禍那天的記錄："9月15日，交公糧，記20個工分。"</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春妮端著碗玉米粥進(jìn)來，"會計說隊里欠債兩千塊。"</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煙桿在碗沿上敲了敲："把灰灰牽來。"</p><p class="ql-block"> 灰灰是寨溪村唯一的水牛，五年前從縣里牽回來時，蹄子上還沾著城里的柏油。此刻它站在牛棚里嚼草料，尾巴甩出悠閑的弧線。老陳摸著它左耳的缺口："灰灰啊，有人想賣了你還債。"</p><p class="ql-block"> 灰灰"哞"地叫了一聲，聲音在棚里撞出回響。老陳想起王建國生前的話："灰灰是咱隊的種牛，賣了它，咱寨溪村就斷了根。"</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清晨，老陳拄著拐杖站在南坡的荒地上。枯黃的茅草在秋風(fēng)里搖晃，像群沒精打采的老頭。</p><p class="ql-block"> "從今天起，"老陳的煙桿指向遠(yuǎn)方，"咱開荒種藥材！"</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面面相覷。李瘸子撓頭："老陳，這地硬得像鐵板，咋種？"</p><p class="ql-block"> 老陳蹲下身，用煙桿撬開塊土塊："看見沒？底下是黑土，肥得很。"他抬頭，"王隊長生前說，這地能種黃芪、當(dāng)歸，城里藥鋪收價高。"</p><p class="ql-block"> 春妮突然舉手："我爹會種藥！他當(dāng)年在藥鋪當(dāng)過學(xué)徒！"</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眼睛亮了。他當(dāng)即拍板："春妮爹當(dāng)技術(shù)員，每天記8個工分！"又指向鐵柱子，"你帶人砍茅草，記6個工分！"最后看向李瘸子，"你負(fù)責(zé)量地劃塊，記7個工分！"</p><p class="ql-block"> 開荒的日子比老陳想的還苦。瘸腿在硬土上磨得生疼，春妮爹教大家辨認(rèn)藥苗時，他蹲在旁邊記筆記，鉛筆頭磨得短短的。有天夜里下暴雨，老陳舉著煤油燈在田埂上巡查，瘸腿陷進(jìn)泥里拔不出，還是老伴尋來才把他救出。</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小周舉著記分簿跑來，"公社說咱隊開荒種藥進(jìn)度快，要給獎勵！"</p><p class="ql-block"> 老陳擦著額頭的汗："啥獎勵？"</p><p class="ql-block"> "一臺抽水機(jī)！"小周興奮得跳，"還有五十斤化肥！"</p><p class="ql-block"> 曬谷場上爆發(fā)出歡呼。老陳望著雨后冒頭的藥苗，它們嫩綠的葉子上掛著水珠，像串串晶瑩的淚。</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秋收后，寨溪村的曬谷場成了金色的海洋。新收的玉米堆成小山，黃芪和當(dāng)歸的香氣混著稻香在空氣里飄蕩?；一依鴿M車藥材從田里回來，車轍在泥地上刻出深深的溝。</p><p class="ql-block"> “老陳叔！"會計舉著算盤跑來，"今年糧食增產(chǎn)三成，藥材賣了四千塊！"</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煙桿在算盤上敲了敲："先還債。"</p><p class="ql-block"> "還完了！"會計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還剩一千八！"</p><p class="ql-block"> 曬谷場上的社員們愣了三秒，突然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李瘸子把木拐扔向天空，鐵柱子抱著春妮轉(zhuǎn)圈，小周的紅袖章在人群里格外鮮艷。老陳望著這一切，左腿的傷突然不那么疼了。</p><p class="ql-block"> 晚上，老陳在油燈下翻開新的工分簿和會計賬本，第一頁寫著："1979年9月，寨溪村生產(chǎn)隊，糧食產(chǎn)量：五萬斤，收入：六千元。"他提起筆，在王建國的名字旁寫下："隊長，您想的豐收，咱今年完成了。"</p><p class="ql-block"> 窗外，月光正照在牛棚里的灰灰身上。它左耳的傷口已經(jīng)長平，像枚小小的月亮。老陳聽見遠(yuǎn)處傳來社員們的笑聲，那笑聲混著秋蟲的鳴叫，像首溫暖的歌。</p><p class="ql-block"> 老陳摸出葉子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照見工分簿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那些數(shù)字背后，是王建國的藍(lán)布衫，是春妮的紅頭繩，是李瘸子的木拐，是灰灰的牛角，是寨溪村三百六十五個日夜的汗水與希望。</p><p class="ql-block"> "叮——"倉庫檐角的鐵鈴響了。老陳知道，那是新一天的號角。他拄著拐杖站起身，窗外，秋風(fēng)卷著玉米香撲進(jìn)來，他聞到，那是豐收的味道，是希望的味道，是王建國在天上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寨溪村的晨霧還未散盡，老陳的拐杖便敲響青石板。來到倉庫壩子前，左腿微有些酸痛，右腿卻像根釘進(jìn)土里的椽子。壩子里零星站著幾個社員，陸子富蹲在玉米堆后打哈欠，二狗子正往兜里塞核桃。</p><p class="ql-block"> “出工了！”老陳的煙桿敲在石碾上，火星濺起又熄滅。他望著東邊山梁上剛露頭的太陽，想起王建國當(dāng)隊長時總說的：“咱寨溪村的太陽，得比別村早升半刻?！?lt;/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規(guī)矩是拿血汗換的。開荒那會兒，他天不亮就拄著拐杖往南坡走，有天鐵柱子發(fā)現(xiàn)他褲管里滲血，嚷著要背他，老陳卻把拐杖往地上一杵：“我跛的是腿，不是心！”</p><p class="ql-block"> “陳隊長，”陸子富把鋤頭拄在胸前的地上，“這天熱得能烤雞蛋，還是放工吧？”</p><p class="ql-block"> 老陳蹲下身，手指插進(jìn)土里：“玉米苗根還沒扎穩(wěn)，現(xiàn)在放工，秋后你喝西北風(fēng)去？”他抬頭，目光掃過陸子富油光發(fā)亮的臉，“當(dāng)年王隊長為搶修大堰，大年三十還在田里凍著，你那時候咋不說熱？”</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抄起鋤頭。二狗子在遠(yuǎn)處偷笑，兜里的核桃簌簌作響。老陳的耳朵動了動，突然起身往核桃樹那邊走。二狗子見勢不妙，撒腿就跑，卻被老陳的拐杖橫在腿前絆了個狗吃屎。</p><p class="ql-block"> “核桃好吃嗎？”老陳彎腰撿起顆核桃，“隊里規(guī)定，偷集體財物，扣三個工分，寫檢討?！?lt;/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爬起來拍土：“你個跛子管得寬！”話音未落，后脖領(lǐng)子就被一只大手揪住。轉(zhuǎn)業(yè)軍人董春金像拎小雞似的把他提起來：“走！開會去！”</p><p class="ql-block"> 李建業(yè)是隊里的老黨員，拄著根拐杖，走路帶風(fēng)。他總說：“老陳這跛腿，比咱的腿還硬氣?！边@日開社員會，李建業(yè)第一個站起來：“我提議，把南坡那片荒地劃給老陳管，他連跛腿都顧不上，還天天往那兒跑！”</p><p class="ql-block"> 董春金拍著桌子附和：“對！誰要是再偷懶，我給他練練軍體拳！”他是轉(zhuǎn)業(yè)軍人，說話帶著兵營里的干脆。</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縮在角落嘀咕：“跛子當(dāng)隊長，能有啥出息？”話音剛落，李建業(yè)的拐杖就“咚”地砸在他腳邊：“王隊長犧牲那天，老陳冒死護(hù)公糧，你那時候在哪兒？在炕頭上睡大覺吧！”</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哄笑起來。老陳坐在石臺上，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他想起車禍那天，王建國把他推出車廂時喊的話：“活下去！把寨溪村帶起來！”此刻這句話像團(tuán)火，在他胸口燒得發(fā)燙。</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是村里的刺頭，爹娘死得早，沒人管教。這日他蹲在核桃樹下啃生玉米，見老陳過來，突然扯著嗓子唱：“跛子跛，跛上街，撿分錢，想吃煙，煙袋沒嘴嘴，跛子沒腿腿……”</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愣住了。李建業(yè)的拐杖“咚”地杵在地上，董春金擼起袖子就要沖，老陳卻擺擺手：“二狗子，你跟我來?！?lt;/p> <p class="ql-block">他領(lǐng)著二狗子到牛棚，灰灰正在嚼草料。老陳摸著牛左耳的缺口：“這傷是三年前拉犁時被石頭劃的，當(dāng)時血把草料都染紅了?！彼D(zhuǎn)頭看二狗子，“王隊長說，灰灰是咱隊的功臣，傷成這樣還得下地。你說，它跛不跛？”</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低著頭不吭聲。老陳從兜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半把核桃：“這是你偷的，我補(bǔ)上了。但隊里的規(guī)矩不能破，明晚開社員會，你得當(dāng)眾檢討?！?lt;/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曬谷場上點(diǎn)著三盞煤油燈。二狗子站在石碾上，臉漲得通紅：“我……我不該偷核桃，不該罵陳隊長……”話沒說完，陸子富在下面喊：“聲音小得像蚊子！”</p><p class="ql-block"> 董春金“啪”地拍了下桌子：“大聲點(diǎn)！”二狗子一哆嗦，突然扯著嗓子喊：“我錯了！我再也不偷懶不罵人了！”喊完“哇”地哭出聲，鼻涕泡掛在嘴唇上。</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先是一愣，接著爆發(fā)出大笑。李建業(yè)拄著拐杖站起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二狗子，從明天起，你跟著我學(xué)量地！”</p><p class="ql-block"> 七月大旱，南坡的玉米葉卷成了筒。老陳天不亮就帶著社員挑水，拐杖在干土里陷得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董春金要背他，他硬是推開：“我是隊長，得走在前頭！”</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又蹲在樹蔭下偷懶，老陳走過去把水桶塞給他：“扛十桶水，抵今天工分?！标懽痈秽洁欤骸斑@太陽能把人曬化……”話沒說完，李建業(yè)的拐杖就“咚”地砸在他腳邊：“當(dāng)年修水庫，我四十度高溫扛石頭，你爹都夸我像頭牛！”</p><p class="ql-block"> 曬谷場上，老陳的工分簿記得密密麻麻：某月某日，老陳帶人挑水，記12個工分；某月某日，董春金幫二狗子修犁頭，記8個工分；某月某日，李建業(yè)教社員認(rèn)藥苗，記10個工分……最后一頁是王建國的名字，旁邊寫著：“隊長，您看的旱地，現(xiàn)在冒綠了?！?lt;/p><p class="ql-block"> 八月十五，寨溪村的玉米大豐收。金黃的玉米棒堆成小山，灰灰拉著滿車糧食從田里回來，車轍在泥地上刻出深深的溝。會計舉著算盤跑來：“今年糧食增產(chǎn)四成，藥材賣了五千塊！”</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煙桿在算盤上敲了敲：“先給王妮子家送二十斤米，他娘病著?！庇种赶蜿懽痈?，“你扛的十桶水，抵了欠隊里的三工分。”</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紅著臉撓頭：“陳隊長，我……我明天還扛。”</p><p class="ql-block"> 秋收后，老陳在曬谷場立了新規(guī)矩：每天卯時出工，酉時收工，遲到早退扣工分；偷集體財物者，雙倍賠償加檢討；勞動模范獎新棉襖一件。</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第一個舉手：“我贊成！陳隊長跛著腿都干在前頭，咱沒理由偷懶！”</p><p class="ql-block"> 董春金拍著桌子：“誰要是再編順口溜罵人，我讓他圍著村子跑十圈！”</p><p class="ql-block"> 二狗子站起來，臉還是紅的：“我……我申請當(dāng)記分員！”</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又笑起來。李建業(yè)拄著拐杖說：“老陳這跛腿，帶出了寨溪村的硬氣！”</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老陳獨(dú)自坐在牛棚前抽葉子煙。月光照在灰灰身上，它左耳的傷口已經(jīng)長平，像枚小小的月亮。老陳摸出工分簿，在王建國的名字旁寫下：“隊長，您定的規(guī)矩，咱守住了；您沒看到的豐收，咱收成了?！?lt;/p><p class="ql-block"> 遠(yuǎn)處傳來社員們的笑聲，混著秋蟲的鳴叫。老陳望著南坡那片新開的藥田，嫩綠的苗子在風(fēng)里搖晃，像群招手的孩子。他想起王建國生前的話：“寨溪村的根，在土里；寨溪村的人，在心上。”</p><p class="ql-block"> “?！眰}庫檐角的鐵鈴響了。老陳拄著拐杖站起身，拐杖在地板上磕出堅定的聲響。他知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寨溪村的太陽，會比昨天更早升起。</p><p class="ql-block"> 窗外的核桃樹上，幾只麻雀在枝頭跳躍。老陳突然笑了——他聽見二狗子在曬谷場教虎子唱新兒歌：“陳爺爺，腿跛跛，心不跛，帶著咱們奔富窩……”歌聲飄過田埂，驚飛了覓食的麻雀，卻驚不醒老陳眼角的淚光。</p><p class="ql-block"> 那淚光里，有王建國的笑容，有灰灰的牛角，有社員們沾滿泥土的手，更有寨溪村三百六十五個日夜的希望。老陳摸出葉子煙，煙鍋里的火星明滅，照見工分簿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那些數(shù)字背后，是一個跛腳隊長用血汗寫下的豐收令，是一群農(nóng)民用雙手捧出的新生。</p><p class="ql-block"> “老陳！”董春金在遠(yuǎn)處喊，“開會了！”</p><p class="ql-block"> “來啦！”老陳應(yīng)著，拐杖在青石板上“咔嗒”作響。他走向曬谷場，走向那群等著他的人，走向寨溪村嶄新的明天。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株倔強(qiáng)的老樹，根扎在土里，枝卻伸向了天空。</p><p class="ql-block"> 瘸子老陳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第五年秋天，寨溪村的香菇棚像朵朵白云開在山坳里。公社周書記舉著獎狀走來："老陳！你們隊被評為先進(jìn)生產(chǎn)隊！"社員們爆發(fā)出歡呼，老陳卻蹲在香菇架前抹眼淚——他看見王建國的名字刻在獎狀背面，像道永不褪色的疤。</p><p class="ql-block"> 公社表彰大會那天，老陳戴著大紅花走上會臺。臺下坐著很多人，生產(chǎn)隊的陸子富、二狗子、李建業(yè)，還有當(dāng)年送他玉米粥的小女孩——如今已是扎馬尾的姑娘了。老陳摸著紅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糧站門口，王建國渾身是血卻笑著說："老陳，咱寨溪村以后靠你了。"</p><p class="ql-block"> " 我跛著腿，"老陳對著話筒說，"但寨溪村的心不跛。"臺下響起掌聲，他看見老伴葉成秀坐在第一排抹眼淚——那是他老伴，二十年前嫁給他時就說："我不嫌你跛，咱一起把寨溪村帶起來。"</p><p class="ql-block"> 灰灰是寨溪村的功臣。老陳從公社敬老院回來那年，這頭水牛剛滿三歲。它左耳有個缺口，是拉犁時被石頭劃的；右后腿有道疤，是救二狗子時被野狗咬的。</p><p class="ql-block"> "灰灰啊，"老陳常摸著它的牛角說，"你比有些人強(qiáng)。"這話是說給陸子富聽的——那家伙總偷懶，有次鋤草時還沒放工就走了，灰灰卻一直耕到日頭落山。</p><p class="ql-block"> 第十年春天，灰灰老了。它嚼草料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睛也蒙了層白翳。有天清晨，老陳發(fā)現(xiàn)它躺在牛棚里，肚子一起一伏地喘氣。</p><p class="ql-block"> "老陳喊，"老太婆，快去請獸醫(yī)！"</p><p class="ql-block"> 葉成秀端著碗玉米粥進(jìn)來："獸醫(yī)說，灰灰歲數(shù)到了……"</p><p class="ql-block"> 老陳的煙桿掉在地上。他蹲下身，手指插進(jìn)灰灰的皮毛里："當(dāng)年王隊長說，灰灰是咱隊的種牛，如今它要走了……"</p><p class="ql-block"> 灰灰是在核桃樹下走的。那天春風(fēng)和煦，它像往常一樣嚼著草料，突然"哞"地叫了一聲，聲音輕得像片落葉。老陳抱著它的頭，眼淚滴在它左耳的缺口上："下輩子，你還來寨溪村吧……"</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給灰灰立了墳，就在村后山的樹林里。二狗子用紅漆在木牌上寫著"功臣水牛灰灰之墓"，寫到"功臣"二字時，手抖得像風(fēng)中的樹葉。</p><p class="ql-block"> 灰灰走后三個月，老伴葉成秀病倒了。她躺在老宅的土炕上，臉色像張泛黃的紙："老陳，我夢見灰灰了……"</p><p class="ql-block"> 老陳握著她的手，他想起二十年前把她從敬老院帶回來那天，她穿著紅襖子說："我不嫌你跛，咱一起把日子過紅火。"如今紅襖子還在箱底壓著，人卻要走了。</p><p class="ql-block"> 老陳抹著眼淚說，"等你好了，咱去縣里看戲……"</p><p class="ql-block"> 葉成秀搖搖頭，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這是……給灰灰立墳的錢……"話沒說完，手就垂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老陳抱著她，哭得像個孩子。他想起這些年，老伴陪他照料灰灰，隨他一起開荒種藥，陪他養(yǎng)豬養(yǎng)兔，陪他熬過無數(shù)個寒冬。如今她走了，只留下那件紅襖子，在箱底泛著陳舊的光。</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給葉成秀立了墳，就在灰灰墳的旁邊。李建業(yè)拄著拐杖說："成秀妹子是寨溪村的好媳婦，得讓后人記住。"二狗子在墳前磕了三個頭，額頭沾了土也不擦。</p><p class="ql-block"> 老伴走后，老陳一下老了十歲。他不再拄拐杖，而是坐了個竹椅，讓人抬著他去田里看。社員們發(fā)現(xiàn)，他總望著村后的山坡看，那里有灰灰的墳和老伴的墳，像要把那兩座墳刻進(jìn)眼睛里。</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開春，老陳病倒了。他躺在老宅的土炕上，拐杖被扔在墻角，落了層灰。鐵柱子來看他，他指著窗外說："南坡的香菇……該澆水了……"</p><p class="ql-block"> 陸子富端著碗雞湯進(jìn)來："陳隊長，喝口……"</p><p class="ql-block"> 老陳擺擺手："叫……叫老陳……"他喘著氣，"我跛了一輩子……值了……"</p><p class="ql-block"> 七十四歲生日那天，老陳突然精神起來。他讓鐵柱子把他抬到曬谷場，坐在石碾上抽煙。社員們圍著他，聽他說這些年的事：開荒的苦，種藥的甜，得獎狀的歡喜，還有老伴和灰灰的陪伴。</p><p class="ql-block"> "我走了以后，"老陳說，"把我埋在后山……和老伴、灰灰作伴……"</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晚，老陳走了。他走得很安靜，像片落葉飄進(jìn)泥土里。老陳沒有兒女，也沒親人，生產(chǎn)隊的社員們都來送他，還給他立了墳，就在老伴和灰灰中間。李建業(yè)拄著拐杖說："老陳這輩子，跛的是腿，硬的是心。"</p><p class="ql-block"> 如今，寨溪村的后山開滿了野薔薇。每到春天，粉白的花瓣就飄落在三座墳上，像場溫柔的雨。</p><p class="ql-block"> 社員們常來墳前坐坐。二狗子帶著兒子來，教他認(rèn)墳上的字："這是陳爺爺，那是葉奶奶，還有灰灰爺爺……"小女孩——如今已是孩子的媽了——會帶著孫子來，給他講老陳的故事："陳爺爺跛著腿，卻帶著咱寨溪村過上了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有年清明，公社來了個年輕人。他站在三座墳前看了很久，突然對隨行的干部說："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典型——?dú)埣踩宋灞舨坏炔豢?，自?qiáng)不息，帶領(lǐng)群眾脫貧致富……"那干部問："要立碑嗎？"</p><p class="ql-block"> 年輕人搖搖頭："讓故事活著，比立碑更重要。"</p><p class="ql-block"> 春風(fēng)又起時，野薔薇開得更艷了。三座墳靜靜立著，像三個守望者，守著寨溪村的過去與未來。偶爾有老社員路過，會停下來說："老陳啊，你看，咱寨溪村現(xiàn)在多好……"</p><p class="ql-block"> 而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老陳的拐杖靜靜躺在那里，與那件紅襖子作伴。它們都老了，都褪了色，卻依然記得二十年前的那個春天——一個跛腳人拄著拐杖走進(jìn)寨溪村，用血汗和信念，寫下了一段永不褪色的傳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