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文圖/劉方紅</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生產(chǎn)隊解散那年我只有五歲。記得那是個秋日的黃昏,夕陽把打谷場染成橘紅色。爺爺蹲在場院中央,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撫摸著那個跟了他二十年的石磙子。青灰色的磙面被磨得發(fā)亮,在夕陽下泛著油光。隊長來收農(nóng)具時,我看見爺爺?shù)难劭敉蝗患t了,一滴淚砸在磙子上,"啪"地濺起細(xì)小的塵土。</p><p class="ql-block"> 后來,隔壁李嬸在泉臺刮水時跟人說:"老劉大爺那滴淚,是給土地爺?shù)墓┢?。這磙子碾過的麥子,養(yǎng)活了三代人吶。"她說話時,手里的葫蘆瓢在泉水里蕩出漣漪,就像那年秋天,爺爺?shù)臏I在打谷場上蕩開的波紋。</p><p class="ql-block"> 人這一生,都在攢這樣的舊物。</p><p class="ql-block"> 年輕時攢的是鋤頭鐮刀,中年攢的是簸箕籮筐,可最金貴的那些,總是帶著體溫的。老人們說"舊農(nóng)具沾著魂",其實哪是什么魂,是那些木柄器械里纏著太多光陰——是春耕時沾的晨露,是秋收時蹭的谷殼,是某個深夜借著煤油燈修補(bǔ)的裂痕。一道紋路就能牽出整段歲月,就像我左手心上那道疤,是十歲那年幫家里割草時留下的。</p><p class="ql-block"> 年少時候有一年臘月趕集,在集市盡頭看見一對老夫妻賣犁頭。老太太的手指撫過犁把上的凹痕,眼淚順著皺紋流到生銹的鏵片上,在冬日陽光下閃著光。老頭蹲在旁邊卷煙,粗糙的手指捏著煙紙直發(fā)抖。直到買家說要熔了打鐵鍋,他突然奪回犁頭,喉結(jié)上下滾動,卻什么也沒說出口,只有那支沒卷好的煙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p><p class="ql-block"> 后來集上的老把式告訴我:"那犁是老太太的嫁妝,五八年深翻地時,犁尖崩了口子,她男人連夜走了三十里山路找鐵匠。"說這話時,他手里的旱煙袋在犁鏵上磕了磕,濺出幾點火星。</p><p class="ql-block"> 這才懂得農(nóng)具分兩種——有的像曬裂的扁擔(dān),斷了就燒火;有的像扎進(jìn)掌心的麥芒,拔出來帶著血絲。就像那對夫妻,他們守著的不是鐵犁,是"沒護(hù)住你"的歉疚,是"往后地里再沒你腳印"的空落。土地爺若有靈,定會讓那犁頭在月光下發(fā)燙,提醒活著的人別忘了根本。</p><p class="ql-block"> 父親先母親離世,閑暇,母親總愛去那塊挨著父親墓地的自留地。今天拔草,明天鋤地,那塊不大的地總有干不完的活。我知道,她是想多陪父親說說話。有次我回家,看見母親對著一瓶盛洗衣粉的礦泉水瓶子發(fā)呆,手指無意識地在瓶身上畫圈——那是父親生前用鋼筆畫的刻度線。聽見我的腳步聲,她慌忙擰緊瓶蓋,卻忘了擦掉落在瓶子上的淚。那滴淚順著瓶身的凹槽慢慢滑落,像一粒遲遲不肯入土的麥種。</p><p class="ql-block"> 家里大掃除時,許多舊物都處理掉了,唯獨那個閑置多年的烤箱鐵爐子怎么也舍不得扔。那是九十年代末,這種烤箱鐵爐子剛流行時,父親花了大半個月工資給我買的。記得他安裝時,煤灰弄臟了新刷的墻,被母親數(shù)落了好久。如今墻皮都剝落了,爐子卻還锃亮,就像父親當(dāng)年憨厚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父親走后的每個雨天,母親總是穿著父親給她買的舊雨衣下地,蹬著他穿過的雨靴。有次我發(fā)現(xiàn)她在用父親的舊刮胡刀修剪花枝,刀刃在陽光下閃著溫柔的光。</p><p class="ql-block"> 原來舊物是連著陰陽的橋。留著不是守舊,是在告訴那邊的人:你種的核桃樹還在結(jié)果,你買的白糖還沒吃完,你不在的日子,我們依然用你愛我們的方式愛著這片土地。</p><p class="ql-block"> 后來,母親也走了,生命里再也觸不到他們的溫度,昨夜夢見年輕的父母在麥場,父親揚(yáng)場的動作還是那么利落,金黃的麥粒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母親端著簸箕的姿勢依舊嫻熟,秕谷從簸箕邊紛紛落下。幼小的我那樣偎在他們身邊,母親握著我的手教我捋麥穗。忽然一陣風(fēng)吹來,我伸手想抓住他們,卻只抓住一把紛揚(yáng)的麥灰。</p><p class="ql-block"> 原來最深的紀(jì)念,就是帶著這些舊溫度繼續(xù)生活。你看,我哭了,因為麥穗會越存越少;我笑了,因為風(fēng)里永遠(yuǎn)有你們手掌的溫度,就像那年打麥場上,爺爺?shù)臏I落入塵土?xí)r,夕陽給我們?nèi)遗系哪羌鹕律选?lt;/p><p class="ql-block">方紅寫于2025年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