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雨暫歇，檐角還滴著水，滴答、滴答，像一枚古老的計時器，把山居的辰光一節(jié)一節(jié)地拉長。那聲音并不急促，卻執(zhí)拗得很，仿佛要把人心里最后一絲塵埃也濾出來。我靠在竹椅上，看水珠從瓦楞的凹處滾落，先聚成一條細線，再忽地斷開，啪一聲碎在階前的青苔里。青苔因此更綠了，綠得像一塊剛被山泉洗過的翡翠。</p><p class="ql-block"> 我漸漸習(xí)慣了山上的雨——它不宣而至，也不告而別。有時午后才鋪陳好一張宣紙，墨汁尚未化開，雨腳已密密麻麻地落進山谷；有時我不過轉(zhuǎn)身添一盞茶，再回頭，云幕便已被風(fēng)掀開，露出被洗得锃亮的天空。它任性得像一位云游的琴師，興之所至便撥弦，興盡便抱琴而去，連尾音都不留。好幾次，我想與它合奏一曲：把陽臺上的舊茶桌擦得纖塵不染，從井里汲一壺清水，鄭重得仿佛要赴一場千年前的約。水咕嚕咕嚕開了，茶葉在壺里舒展成一整座春天的山嶺，而雨，恰在此刻戛然而止。霧氣像半透明的紗，從谷底一層層褪開，露出群峰忽然明媚的臉。那一瞬，我?guī)缀趼犚娚皆谛Αξ业泥嵵?，笑我的癡，也笑我終究沒有學(xué)會像它一樣，來去皆從容。好在這些年我一直在修心，把急躁一厘一厘磨成灰，撒在菜畦里做肥；心平氣和地對待自己，也對待萬事萬物。</p><p class="ql-block"> 山居生活，說到底是與“單調(diào)”二字握手言和。第一月，我為一朵新開的野薔薇欣喜若狂，替一只誤闖窗欞的瓢蟲寫三行詩；第二月，我開始數(shù)得清對面山脊上有幾棵松、幾叢竹；新鮮感的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是日復(fù)一日的平凡：清晨炊煙，午間汲水煮茶，黃昏把晾衣繩上的影子一寸寸收回屋內(nèi)，都是重復(fù)的畫面，山還是那座山，只是看山的眼，已由放大鏡換成了顯微鏡，再由顯微鏡換成了鏡子——終于照見自己眉間那一點不肯安分的褶皺。</p><p class="ql-block"> 人哪，總不甘于現(xiàn)狀，總覺得下一道彎有更亮的月光，下一朵浪有更白的裙邊。于是我們把日子折疊成紙船，放進想象的河流，任它載滿“如果”與“倘若”，卻忘了此刻腳下的泥土正散發(fā)著雨后的腥甜。山居的好處，恰在于它用連綿的寂靜，替你按住那只紙船，逼你低頭，看見自己掌紋里早已寫好的航線。</p><p class="ql-block"> 若說城市是一場徹夜不眠的盛宴，山居便是隔日清晨的那碗白粥。它不刺激味蕾，卻讓胃一點點暖起來。它適合給心靈做一次漫長的SPA：用松針濾過的風(fēng)，替你把積塵的褶皺撣平；用山澗里冰過的月光，替你敷住熬夜留下的暗斑；再用一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雨，替你沖洗那些反復(fù)咀嚼卻仍難以下咽的舊事。體內(nèi)的焦躁、不甘、攀比、怨懟，被一寸寸逼到皮膚表面，結(jié)成汗珠，順著發(fā)梢滴落，滲入土里。第二天，你發(fā)現(xiàn)后院的薄荷竟比昨日多竄了一節(jié)，葉片上還托著一粒未落的汗珠，像一顆透明的舍利子。</p><p class="ql-block"> 夜里無星，我索性熄燈。黑暗便像一匹新織的綢，從屋脊滑下來，覆住案幾、書頁、尚未喝完的茶。滴答聲仍在檐角繼續(xù)，卻比白日更輕，像一根銀針，在黑綢上繡看不見的花紋。我忽而明白：雨并非與我失約，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我聽不見的地方，替我數(shù)著更遼闊的時辰。</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5年8月14日寫于云棲雅野民宿 武隆木根雙河鎮(zhè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