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窗外的蟬鳴拖得老長，午后的陽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模糊的暖黃。我蜷在沙發(fā)里，額頭有些發(fā)燙，喉嚨干得發(fā)緊。丈夫去市里開會了，上高中的兒子在學校補課，屋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這孤單的時刻，忽然就饞起了綠豆湯。掙扎著起身，打開櫥柜最上層的玻璃罐，滿滿一罐子綠豆?jié)L出來，綠得發(fā)亮，圓滾滾的，像撒了一地的翡翠珠子。指尖觸到那微涼的顆粒時，一些蒙著灰塵的記憶，忽然就順著時光的縫隙，簌簌地落了下來。</p> <p class="ql-block"> 那時候我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家在湘贛邊界的一個小山村里。土坯房的墻皮裂著縫，風一吹就簌簌掉渣，屋里卻擠著我們姊妹七個。父親是個轉業(yè)軍人，在離家好遠的公社中心校當校長（后來的教育辦主任），工資薄得像張紙；母親原在村小當代課教師，后來不得不辭了這份工作，回家來照料我們這群“小餓狼”。母親除了照料我們之外，還得下地勞動。母親勤勞淳樸，為人善良。盡管家里困難，她還時常接濟別人。母親的高光時刻，是被評為大隊的模范飼養(yǎng)員，獲得到革命圣地韶山參觀的殊榮。</p><p class="ql-block">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五歲不到就幫著家里干些零活。上山砍柴，園里種菜，野外尋豬草，樣樣都離不開我。與小伙伴們玩耍，背上總是背著弟弟。那時我個子太小，生火做飯時，還得搬條凳子墊著呢。</p> <p class="ql-block"> 因為父親是公家的人，吃公家的飯，我們家被叫做“四屬戶”——這名號聽著體面，日子卻過得很艱難。隊里分口糧看工分，我們家勞力少，獲得工分少。父親只得從每月幾十塊工資里，拿出一大半到隊里買工分?？赡枪し址种档偷每蓱z，十分才值幾分錢。幾十塊錢買到的工分，一眨眼就變成了幾毛錢。</p><p class="ql-block"> 隊里的人看著我家眼熱，總說我們占了他們的便宜，見了面不是翻白眼，就是冷言冷語地刺人。母親總是安慰我，不要和人計較。她說，讓人不是怕人，吃得虧才攏得堆（能夠和睦相處）。</p> <p class="ql-block"> 最怵的是隊里開倉分糧的日子。我那時才五六歲，卻早早學會了察言觀色。保管員一吆喝“分糧了”，我就攥著個豁了口的籮筐往曬谷場跑，跑得急了，鞋子將腳都磨破了，血珠子沾在土路上，也顧不上疼?？杀９軉T總愛呵斥我：“丫頭片子湊什么熱鬧？你家工分夠嗎？”有時去得稍晚些，倉門“哐當”一聲關上，他們別著倉庫鑰匙揚長而去，我就抱著空籮筐蹲在倉門口哭。眼淚砸在地上，很快被曬干，連個痕跡都留不下?；氐郊?，弟妹們扒著門框眼巴巴的張望。母親紅著眼圈，把灶臺上僅有的一把紅薯干掰成七份，最小的妹妹咬著手指頭，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p> <p class="ql-block"> 綠豆在那時，是比過年還稀罕的物事。全隊的豆子收下來，總共不過一二十斤，分到各家，能有幾兩就謝天謝地了。我記不清家里總共分到過幾次綠豆，只記得有一回，母親把用手帕包著的綠豆揣在懷里，像捧著什么寶貝。鍋里的水燒開了，綠豆撒進去，咕嘟咕嘟地冒泡泡，那股清清爽爽的豆香，順著灶膛的煙火飄出來，勾得我們姊妹幾個圍著灶臺轉，眼睛瞪得溜圓。</p><p class="ql-block"> 可母親舀湯的時候，卻把大半碗都給了兩個弟弟?！澳闶谴蠼?，”她摸著我的頭，聲音有些軟，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有吃的，得讓著弟弟妹妹?！蔽颐蛑禳c頭，看著弟弟們捧著碗，呼嚕呼嚕喝得香甜，喉嚨里像有只小手在撓。夜里我睡不著，偷偷溜到灶房想找塊鍋巴什么的吃。灶臺上卻放著個粗瓷碗，碗底沉著小半碗綠豆湯，還溫乎著。爺爺從門后轉出來，往我手里塞了雙筷子，壓低聲音說：“快喝，你娘不知道?！彼歉赣H的養(yǎng)父，頭發(fā)都白了，背也駝了，卻總在這些時候護著我。那碗湯我喝得急，綠豆的沙糯混著水的清甜，順著喉嚨滑下去，暖得心里發(fā)顫。那香味，像是刻進了骨頭里，這么多年過去，一想起來，舌尖仿佛還留著那點甜。</p> <p class="ql-block"> 后來就到了文革。造反派說父親是“走資派”，要揪出來戴高帽子游鄉(xiāng)批斗。這些人天天拿著梭標往我家里闖，床底下、柴房里、梁上，翻來翻去地戳。造反派頭頭見找不到人，竟懷疑父親藏在了屋外魚塘邊上的灌木叢里。他居然惡狠狠地舉起槍，朝著那灌木叢放了一通亂槍。更可惡的是這些造反派折騰夠了，就拿著槍和梭標威逼我母親給他們生火做飯。為了家人的安危，母親只好忍氣吞聲給他們燒水做飯?？粗赣H那么艱難，我怯生生地抱著剛滿40天的發(fā)蘭妹妹，到廚房里幫著添柴加火。</p><p class="ql-block"> 情況這樣險惡，父親沒法子，只好躲藏到了十幾里外的界嶺上。那地方是湖南和江西的交界之處，人跡罕至，荒野得很。剛好一叢樹旁有一個不顯眼的山洞，父親就藏在這個山洞里。</p><p class="ql-block"> 送吃的活兒，自然落到了我的頭上。那時我才六歲，白天怕造反派發(fā)現(xiàn)不敢走，只能等到太陽下山了，外面沒有了人影，我才趕緊上路。月黑風高的晚上，我揣著母親烙的幾塊紅薯餅，沿著田埂往山上爬。路兩旁的蘆葦沙沙響，像有人跟著，貓頭鷹的叫聲“咕咕”地從樹上傳下來，嚇得我緊緊攥著裝餅的小包袱，手心全是汗。十幾里的路，走得腳底板全是泡，可一想到父親在山上等著，就咬著牙往前挪。到了山洞前，左右看看沒人，才敢輕聲的呼喚父親出來。父親接過餅，總摸著我的頭嘆口氣，那嘆息聲，比山里的風還沉重。</p> <p class="ql-block">“叮鈴——”手機響了，是兒子發(fā)來的視頻，他舉著手里的冰棒，笑著說：“媽，我下課了，給你帶杯綠豆沙回來？我對著屏幕笑，眼眶卻有些熱。掛了電話，看著鍋里翻騰的綠豆，水已經(jīng)變成了淡綠色，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香氣漫了一屋子。改革開放后，日子像是被施了魔法，一點點好起來。我參加工作后，在鄉(xiāng)鎮(zhèn)中學任教，丈夫在鎮(zhèn)上任職，兒子也懂事。櫥柜里的綠豆，再也不是稀罕物，想喝的時候，隨時能煮上一鍋?？芍挥形易约褐?，那碗爺爺偷偷塞給我的綠豆湯，那點在艱難歲月里咂摸出來的甜，早已成了心里的念想。它提醒著我，今天的日子有多甜。鍋里的湯好了，盛一碗，放兩勺糖，抿一口，清甜漫開來。窗外的蟬鳴依舊，可這一次，聽著格外安心。</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1, 1, 1);"> （部分圖片來自網(wǎng)絡致謝作者）</span></p><p class="ql-block"> <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謝 謝 到 訪 閱 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span class="ql-cursor">?</span></b><span style="font-size:18px;">2025年8月修改雪娟原稿于瀏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