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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聽父親講故事

冰延

<p class="ql-block">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爸爸從來沒有給我講過故事。</p> <p class="ql-block">(這是此生唯一一張與父親的單獨合影。據母親說,因我第一次見父親,心存恐懼。拍照時,局促不安,不停扭動。雖然,照得很丑,卻是最最珍貴的紀念。)</p> <p class="ql-block">  我第一次見到爸爸,是他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我和媽媽千里迢迢趕到沈陽迎接。許多志愿軍叔叔把我爭來奪去,教我唱“雄糾糾,氣昂昂…… ”還讓我猜他們中誰是爸爸。我從未見過爸爸,站在清一色的穿黃棉襖的軍人中間,急得我“哇”地大哭起來。這時,從人群里走出一個人,心疼地把我抱在懷里。當時,那無數的志愿軍黃棉襖是我對爸爸的最初印象。</p> <p class="ql-block">  爸爸從朝鮮戰(zhàn)場回國后,被送到高級軍械學校學習深造。畢業(yè)后,他被派到東北的一個常規(guī)武器實驗基地。生活安定了,可是爸爸每天早出晚歸,最關心的是武器試驗的事。家里很少有他的身影,他仍然沒有給女兒講故事的時間。那時,我真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在爸爸懷中嬌憨聽故事的神情。后來,我參軍去了新疆,每次父女見面,爸爸只問學習、工作,沒有別的話題。 </p> <p class="ql-block">  終于,爸爸有講故事的時間了,可他已經老了。爸爸又一次病重,我連夜從北京趕回沈陽。爸爸在一年里經歷了二次大手術,竟然奇跡般地挺過來了。在白被單和白發(fā)的映襯下,面色仍然紅潤,目光仍舊明亮。在護理爸爸的日子里,只要他醒來,就十分艱難地給我講述他的故事。我仔細地傾聽著分辨著他因腦血栓造成的吐字不清和不夠連貫的語句,猜測著他所表達的意思。每當他回憶起年輕時的美好時光,就開懷大笑,笑得驚天動地;每當他講起戰(zhàn)爭年代,他與戰(zhàn)友們經歷的九死一生,就抑制不住激動,甚至雙淚長流或大聲抽泣。說到動情之時,他五官扭曲抽搐在一起。爸爸這樣大喜大悲,血壓忽上忽下,讓我十分擔心??墒钦l也不能打斷和阻止他的回憶。</p> <p class="ql-block">  醫(yī)生護士說:從沒見過這么剛毅的老人,生命力這么頑強,只有從戰(zhàn)爭中走來的軍人,才有這樣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他們不明白,為什么老人和女兒在一起,又說,又哭,又笑。爸爸說,因為我們爺倆都是軍人,能溝通、交流。過去我從沒見過爸爸動感情,更沒見過他落淚,現在我才理解了爸爸的情感。當然,真正理解是在聽懂爸爸的故事之后,是在感悟爸爸的一生之后。我找來筆和病歷紙,在病床前斷斷續(xù)續(xù)地記下了爸爸講的“故事”。</p> <p class="ql-block">  爸爸愛講他剛當兵時的一段。那時他年紀小,有文化,被分到了抗聯文工二團,和后來成名的田華、陳強在一起。主要是當文化教員,搞舞美,有時也參加演出。他演過話劇“為誰打天下”,“反倒把”(注;反地主反攻倒算的意思)。他在劇中一般扮演民兵隊長,工作隊長或戰(zhàn)士等只有幾句臺詞的正面角色。那時部隊的戰(zhàn)士多出身貧苦,看到臺上的地主、地主婆或還鄉(xiāng)團長,會憤怒地呼口號,向臺上扔石頭。在劇中,爸爸是與反面人物作斗爭的角色;演出結束后,他又負責保護演反面角色的演員,不被憤怒的戰(zhàn)士們打傷。文工團的任務是激發(fā)部隊殺敵的熱情。每次演出結束,部隊士氣高漲,戰(zhàn)士們嗷嗷叫地要求上前線。爸爸說到這兒,會像孩子般地笑出聲來。</p> <p class="ql-block">  爸爸負過兩次傷。一次是在打四平的時候,部隊傷亡大,傷員大批大批地往后方醫(yī)院送。戰(zhàn)友們有的殘肢斷臂,有的被白布單子裹走了。一說起那些犧牲了的戰(zhàn)友,爸爸就悲痛得半晌緩不過氣來。</p><p class="ql-block"> 爸爸第二次負傷,是在朝鮮戰(zhàn)場上。那時他駐在新義里,在一個山洞建成的彈藥倉庫當主任。有一天,他押車往前方陣地送炮彈,遇上了敵機轟炸。路在深深的山谷中。路兩旁是稠密的長刺灌木。爸爸指揮司機把車開進了灌木叢中。然后,他帶著排長、司機和兩名戰(zhàn)士迅速離開汽車隱蔽的地方。灌木銳利的刺把他們的棉衣挑破了,臉和手上被劃開無數的口子,鮮血直流。當他們爬出三十多米時,每個人都成了血人。這時飛機開始俯沖了,爸爸明白,只要司機在,彈藥才有希望送到前線。他一邊讓大家分散臥倒,一邊把司機壓在了身下。敵機飛走了,當爸爸在昏迷中醒來,左腿被炸傷,血肉模糊。排長和一名戰(zhàn)士已經犧牲了。所幸的是司機沒有受一點傷,彈藥車損害得也不嚴重,能開走。彈藥按時送了上去,爸爸也立了大功。爸爸一說起那次犧牲了的戰(zhàn)友,整個面孔會痛苦得變了形。</p><p class="ql-block"> 父親在抗美援朝后期,調志愿軍司令部工作,做首長的秘書。戰(zhàn)爭結束,首長要執(zhí)政一方,征求父親意見,要帶他去地方工作。父親選擇留在部隊,并請求上學深造。父親學習了五年軍械后,到一常規(guī)武器實驗基地工作到離休。</p> <p class="ql-block">  爸爸最后一次住院一年多,他的小收音機時刻不離身邊。誰要是動了他的收音機,他就會跟誰急。因為收音機是他與國家與世界的聯系。東南亞金融危機、伊拉克“禁飛區(qū)”、澳門回歸、海峽兩岸,還有那籠罩在加沙上空約烏云,都是他關心的焦點。在國慶前夕,電臺、報紙每天都有關于歷史上的今天的報道,爸爸也養(yǎng)成了回憶他自己在歷史上這一天的習慣。他口齒不清了,可是思維特別清晰。解放戰(zhàn)爭時,爸爸在四野47軍司令部當作戰(zhàn)科參謀,他清楚地記得部隊各個時期的番號、上下級的名字、部隊行軍的路線以及每次戰(zhàn)斗的戰(zhàn)果。隨著共和國生日的一天天臨近,他幾乎每天都要講述沉淀了五十多年的“故事”。他記億最深的是1949年的 10月 1日。他所在部隊剛剛解放了大庸、桑植。寶衡戰(zhàn)役還沒有全面結束,他們駐扎在湖南沅陵。為了慶祝國慶,也是為了休整后能兵強馬壯地去解放全中國,當時部隊放了三天假。爸爸請戰(zhàn)友們下了館子,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吃飯店做的紅燒肉。隨后,他們挺進皖、粵,參加了1950年4月的登(海南)島戰(zhàn)役。講起從黑龍江打到海南的一些細節(jié),講到戰(zhàn)友們傷亡,爸爸的眼角會涌出大滴大滴的淚珠兒。</p> <p class="ql-block">  爸爸戎馬一生,故事很長很長,我在病歷紙上記了一頁又一頁。轉眼到了歸隊的日子,爸爸緊緊拉著我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表現出從沒有過的留戀。最后,他囑咐我,下次探家一定要穿軍裝。他說,常常夢見他還穿著軍裝,還說喜歡看女兒穿軍裝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我答應爸爸,下次一定穿著軍裝回家。我默默地祈禱,愿他老人家挺過這一關,等著我穿軍裝回來聽他講故事,等著共和國的盛大慶典。我深深地祝愿爸爸和他的戰(zhàn)友們,能看到為之獻身的祖國不斷強大,走向更加美好的明天。</p><p class="ql-block"> 然而,爸爸沒有等到這一年的國慶……(寫于2020年國慶)</p>